第154章
見嬴政毫不猶豫承認,明夷幾乎要被氣笑了。
「你——你前不久才同我說要使治下大秦家給人足、民安物阜!」明夷說道。
「是。」嬴政說道。
「那陛下還想著焚書愚民?」明夷揚聲反問道。
說出這話才幾天啊,這才幾天嬴政就又想著焚書愚民了!
後世為了掃盲,費了多少心力,到了嬴政這裡,卻要將文字數學捂的死死的,不給庶民灌輸!
嬴政似乎很不解明夷為何突然惱怒,想了想,平靜說道:「千人之中,只要有一人精通詩書,便足以帶動這千人不再安心耕種打仗,久而久之,國家必亂,因此文字計數者,有小官獄吏通曉足矣。」
明夷聽到眉頭緊蹙,滿臉不贊同,說道:「別說笑了,如果一國民眾有九成都只知道埋頭耕種,出門打仗,連計算一年糧食多收了幾斗、市上多花了幾錢都想不明白,那還談什麼富強,若想富強,自然要大開民智,最好連詩書禮樂也全都安排上,好培養秦人愛國之心!」
「無需知曉,自然有小吏相治。至於詩書禮樂,那不過是六虱而已,久而久之,縱然國富又如何,庶民貪婪於偷生安樂而不善戰,必定受外辱於敵,如同今日之齊國。」嬴政說道。
黑袍青年那神色之間振振有詞,盡顯理直氣壯。
這是商鞅在《商君書》里提出的理論。
六虱是指禮樂、詩書、修善、孝悌、誠信、貞廉、發強,如果一個國家倡導這些,只會導致國富而不戰、只懂得偷生於內。
如今的齊國就是最好的例子,一把劍,只有時常磨礪才不至於生鏽。
「哈~,按照陛下的想法而行,秦國恐怕會食古不化,成為一灘死水,不說別的,僅僅是工匠製作,若無有學識之人加以對百工生產的大加改善,人們至如今,恐怕還是如同商周之時一般草屋骨箭。」明夷反問道。
「明夷就事論事,不要無理取鬧,秦國最好的工匠皆在咸陽工坊,若有百工改善利器,朕自然會命令工匠廣而宣之、告知天下。」嬴政不悅的說道。
「陛下覺得一群目不識丁的工匠,能在總結知識方面勝過士子?」明夷奇道。
她以前怎麼就沒發現嬴政這麼頑固呢。
嬴政也很驚奇,說道:「莫非愛妻以為那些諸子百家的士子可以想出辦法改善農器之流,那些人終其一生連耕田都沒下過!」
他以前怎麼就沒發現明夷這麼異想天開?
「好,先不說這個,陛下想以後禁了百家學說又是什麼意思?」明夷問道。
「那些諸子百家皆是亂流,不曾統一六國之前,只知道遊走在各地諸侯之間,成為座上賓客後為自己牟利,統一六國之後,只知道空談政事而擾亂民眾,況且其中諸如墨子、孔子一般的有識之士甚多,若是幾十年後暗中生亂,豈非禍患?」嬴政解釋道。
「陛下真能覺得自己禁的住各家學說?」明夷反問道。
感覺到了被愛妻小瞧,嬴政瞬間感到了怒火。
「你覺得朕做不到?」嬴政冷淡問道。
這一生,除了在求仙問道和子孫不孝上屢次跟頭以後,治國方面他一向無往不利,不管是怎樣艱難曲折的目標,什麼長城直道靈渠,他最終總會成功達成。
明夷若是說一句他做不到,他明天就罷黜百家、獨尊法術給她看。
見嬴政已經有火氣上來不管不顧的意思,明夷立刻說道:「陛下若是想,自然做得到……」
百年後漢武帝都可以做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比漢武帝更加強硬的嬴政若是真想這麼做,恐怕百家典籍真能被他燒光。
嬴政臉色這才微微緩和。
「……只是陛下當真覺得可以禁錮住人心?春秋戰國四百年,縱然你燒光這批百家,接下來百年總會有其它學說重新誕生流傳出去,堵不如疏,倒不如將其聚集在長安學宮中,任其百花齊放,再挑出適宜理論用以治國。」明夷說道。
嬴政廣袖一揮,傲然說道:「亂世,方才有孔子,墨子之流思索治國強國之道,等到朕治理天下之後,縱然有有才華之士,也不必再思索了。」
一切都照著他定下的規矩來就行。
明夷氣的在殿內來回渡步幾圈,簡直不知道對嬴政這種自信到狂妄說點什麼好,半響才說道:「陛下,萬一子孫不孝,亡國去家呢?」
嬴政微微蹙眉,數息才復又展開。
「朕之前六代皆是當世明君。」嬴政平靜說道。
所以以後只要用心挑選繼承人,再讓繼承君主一切依法治國,就不會出現太爛的國君……吧?
聽出嬴語氣里的心虛氣短之意,明夷看準時機,毫不猶豫追加了會心打擊,幽幽說道:「你之前還覺得自己的大秦能傳至萬世,結果如何?」
結果胡亥那個敗家子三年搞定一個大秦帝國,成功完成了多少六國之人前仆後繼都想達到的壯舉。
每次想到上輩子,就如同一盆涼水澆在心頭。
嬴政沉默一下,瞬間不飄了。
見明夷神色微微冰冷,站在窗欞邊上默然不語,特別是手指已經下意識按上劍柄,嬴政垂眸思索一息,立刻走到她身邊。
青年雙手攬過明夷的肩,微微低頭,在她耳邊平靜說道:「方才所說不過是脫口而出罷了,豈能當真,你我先休息片刻,再來詳談。」
「……好。」明夷說道。
既然嬴政都率先表示和解,那也不用再拔劍對著打上一架了。
畢竟長期吵架和家暴對感情不好。
寢殿的窗邊就擺放著一張黑漆紅底的鳳紋矮榻,上面不僅鋪了皮毛,還擺放了她讓宮女做的抱枕,裡面塞滿了來自巴蜀之地的柔軟棉花。
半躺半卧在棉花抱枕上,聞著不遠處青銅香爐里傳來的馥鬱氣息,明夷的心情都漸漸和緩下來,開始重新平和聊起這些事情。
「先不說學室和百家之事,陛下,你覺得科舉制如何?」明夷懶懶問道。
嬴政將手穿入她後腦烏黑秀麗的長發中,然後低頭吻上,纏綿片刻后才分開說道:「甚善,朕先前還在憂心秦國統一天下之後,庶民無戰可打該怎樣晉陞,有此計足解。」
嬴政在心裡盤算著。
除了之前明夷所說的,以寫策論來判斷是否是治國的有才之士外,還可以再加上武舉,考校兵法、騎馬、劍術等。
不過為了防止出現紙上談兵之輩,最好下令來參加這科舉的,必須是已在秦國當過底層小吏、了解民生之人。
還有武舉,也應當先是在北地長城待過,立下功勞之士兵才可參加。
嬴政將這些想法以吏為官、以兵為將都和明夷細說,成功得到後者的連篇誇讚。
明夷是真的佩服嬴政,他真是天生的治國人才,觀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也就算了,還思緒轉的飛快,只要確定某一件事有利后,就能想出最好的對策,將利益最大化。
就好像以前在韓國看到的豆麥連種、一年兩熟一樣,短短几年,就已經推遍了秦國各地。
誇完嬴政之後,明夷說道:「還是現在的秦國好,推行科舉之事,陛下一人即可決斷。」
「此話怎講?」嬴政問道。
明夷就大概給他講了講土地兼并、世家做大,把握做官權力后限制皇帝,皇帝推行科舉好收羅天下英才和限制世家等事情。
所謂世家之所以能做坐大,都是因為他們手中掌握的土地奴隸夠多。
而如今的秦國在這方面就非常棒了。
土地某種意義上全是國有,從高官貴族裡面來講,任一個人官當得再高,得到的土地再多,子孫一沒出息就全部收回,從平民百姓里來講,因為秦法規定某戶人家一旦人數過多,就要收雙倍稅,所以秦人但凡一成年就急著分家,根本無法形成像樣的宗族勢力。
就好像甘羅的大父甘茂當年也是秦國相國,卻因為父親沒用而收走土地爵位,幾乎淪落到了庶民的地步,又因為甘羅有才華才又重新擁有富貴權利。
所以後世的宗族勢力坐大而導致皇權不下縣,在如今的秦國根本沒有。
秦王的權力,是真真正正的足以下達和影響在每一個荒僻村莊里。
聽她講完以後,嬴政則將注意力完全放在了那「土地兼并」上。
「後世之人都再無行過秦法?」嬴政問道。
「當然沒有,陛下,你的大秦帝國已經成了天朝典範,後世之人都推崇儒家的天地君親師。」明夷無奈說道。
黑色王袍的青年低頭思索片刻,突然一聲輕藐的嗤笑。
「若土地任由庶民買賣,久而久之,富者越富窮者越窮,窮者為活命而入富戶為奴僕,後患無窮,上使各地家族做大,下使庶民饑寒交迫,最終連起而反……」看著明夷越來越驚嘆敬佩的眼神,嬴政心中越發得意,「……朕可否說對?」
「全對。」明夷誇讚道:「陛下你怎麼這麼才智過人啊。」
漢晉唐宋,這些朝代末年都因為土地兼并而導致民不聊生,也就明朝的張居正實行了攤丁入畝以後,才稍微改善了一些。
見氣氛和諧,嬴政想要試圖說服她,趁機明夷雙手,語氣溫和的說道:「明夷,所以天下還需以法管制,才不至於亂象從生,有小吏識文斷字、管治庶民足矣。」
明夷笑容一收,將手抽了回來,與嬴政重新辯論起了這個問題。
可惜一番親切友好的互懟之後,縱然沒像之前一樣互相生氣,但依舊誰也說不服不了誰。
在嬴政眼裡,秦國的一切就應該井井有條,士農工商各司其職,再猶如他一般這樣英明的君主統一調配掌控才行,開放民智以後任其發揮絕對不可取!
話說到最後,躺在床榻上的明夷扶著額頭深深嘆氣,然後向對面站立的青年提出了一個意見。
「既然如此,陛下不如以一郡之地推行此法,數年之後將那郡與其他郡相互比較,看哪一郡更加繁盛。」明夷提議道。
嬴政微微挑眉,望著她思索不語。
看見他猶豫不決,明夷當即許諾道:「若是那郡數年後反倒不如周邊郡縣富裕繁華,我就再不提此事!」
嬴政這才點頭,愉悅的說道:「善。」
矛盾終於踩著彼此的底線完美解決,兩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不提此事了,前幾日楚國送來珍果,朕令人做成冰飲,正好晚膳時吃。」嬴政說道,同時低頭伸手去拉她。
吃完晚膳以後,再……好好為了子嗣血脈籌劃一番,嬴政愉悅的心想到。
將手放在嬴政的掌心借力站起,明夷溫柔笑道:「好,正好我也渴了。」
燈火盈盈下,抿了一口加了果肉的杯中梅飲,望著身邊氣度威儀的俊朗青年,明夷抿著唇角,笑容越發溫柔和善。
——等到學室掃盲行動開放,嬴政意識到打開民智以後的好處后,該用什麼話嘲諷打擊他呢?
——這還真是甜蜜的煩惱,需要仔細思索一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