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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怕的事最終並沒發生,兩天後,張朝陽終於蘇醒過來,從死神手中撿回了一條命。另一個消息是,在黎江北等人的努力下,涌動在江北大學學生中間的過激情緒也得以平息,校方宣布,江大學生目前思想穩定,秩序良好,正在積極響應校方號召,全力投入到搬遷工作中。

  調研組第一次會議在金江賓館召開。會議由政協主席馮培明主持,算是把歡迎會和見面會放在了一起。黎江北發現,馮培明的臉色較兩天前差了許多,眼圈有點黑腫,一向梳得很光亮的頭髮破天荒地帶給人凌亂的感覺。坐在他身邊的,就是調研組組長盛安仍。盛安仍表情嚴肅,這張臉留給黎江北的印象,總是那麼嚴肅。他是一個作風嚴謹敢於較真善於較真的人,這一點,黎江北很是欽佩。不過盛安仍這次來,黎江北感覺有些奇怪,按說那天路上受阻,盛安仍就該有所行動,兩天過去了,盛安仍卻一直保持著沉默。有消息說,兩天里他見了三個人,省委龐彬來書記,政協主席馮培明,還有老領導夏聞天。據說三個人當中,他跟夏聞天談的時間最長,約見地點居然就在夏聞天家裡。

  這就越發讓人奇怪,盛安仍到江北,首先想到的竟是夏聞天!這麼想著,黎江北將目光投向夏聞天。今天這個會,夏聞天來得早,會議還沒召開前,黎江北跟他在接待室簡單聊了幾句,話雖不多,黎江北卻敏銳地捕捉到一個信息,夏老心情不錯,女婿孔慶雲的事,一點沒影響到他。

  一個堅強的老人。黎江北將敬仰的目光投向夏老,正好夏老也在望他。四目一對,夏老溫和地笑了笑,黎江北受到鼓舞,收起心裡那些亂糟糟的想法,開始專心聽起會來。

  馮培明的聲音略顯低沉,暗帶著沙啞,可能是這兩天沒休息好的緣故。他先是向與會者介紹了調研組八位同志,然後又向盛安仍他們介紹了黎江北等三人,接著就講起這次調研的重要性來。黎江北留心聽了幾句,發現馮培明的講話已跟上次有所不同,他沒提「教育產業化」這個詞,也沒特意強調閘北高教新村,只是籠統性地將江北高教事業這些年取得的成就作了概述,然後就談存在的問題。

  馮培明在會上公開談問題,而且作為重點來談,實不多見。江北高層中,馮培明向來是最樂觀的一位,從當副省長起,他講話就喜歡高調,興辦閘北高教新村那些年,調子更高。黎江北印象中,馮培明是一個能把普通事件渲染得激情勃勃的人。今天,他卻一反常態,唱起了低調。

  黎江北邊聽邊做記錄,馮培明今天的講話,等於是給他們三個定調子,如何配合全國調研組開展工作,調研中具體從哪些問題入手,如何尋求解決途徑,都要遵循今天的講話精神。記著記著,黎江北困惑地抬起了頭,馮培明表面上是在談困難,談不足,話語里,卻時時刻刻強調著一點,那就是,江北高教事業的成績是主流,有目共睹。至於存在的這些問題,是發展中不可避免的,況且他林林總總說了那麼多,黎江北記到筆記本上的,全是小問題,是全國各地共有的普遍性問題,比如資金,比如觀念,比如政策的不配套、教育資源的不均衡等等,實質性的,卻一件也沒提起。對長江大學和江北城市學院等敏感性話題,更是隻字不提。這就是說,馮培明在向調研組打招呼,不管你怎麼調研,一個根本不能丟,那就是強調主流,強調成績,即便硬要挑刺,那也只能挑帶有普遍性的刺,不該碰的地方,誰也別碰!黎江北把目光投向盛安仍,他相信,馮培明話里話外的意思,盛安仍不可能聽不出來。可惜,盛安仍像是沒一點反應,仍舊毫無表情地坐在主席台上。

  馮培明講完,輪到盛安仍作指示,會場響起一片掌聲,黎江北也鼓了掌。鼓完,他豎起耳朵,留心盛安仍怎麼開場。遺憾得很,這天盛安仍只講了幾句禮節性的話,大意就是這次下來,要在地方黨委的領導下開展工作,要充分尊重地方政協的意見,虛心學習,廣泛交流,爭取把工作做細、做紮實。

  黎江北心裡掠過一層失望,記憶中,盛安仍很少說空話,說套話,他的講話就跟他的學術文章一樣,言簡意賅,直擊主題,怎麼今天……

  他輕輕放下筆,朝會場掃了一眼,會場中氣氛凝重,每個人的臉上都染了一層神秘。包括愛發牢騷的師大劉教授,今天看上去也特別嚴肅。

  是不是我的神經綳得過緊,太急於把問題擺出來?還是會議召開之前,高層統一了調子?黎江北反省著,疑惑著,反把盛安仍後面講的話給漏聽了。

  這天夏聞天沒講話,按慣例,老同志要在這種會上講上幾句,亮一亮自己的態度,替新班子美言幾句,最後再講些要求或期望什麼的。黎江北也很想聽聽夏聞天的講話,他想,或許能從夏聞天口中捕捉到點什麼。可惜,主持會議的馮培明沒跟夏老客氣,等省委黨校林教授作完表態發言,馮培明就很乾脆地宣布:「會議到此結束,散會。」

  黎江北的目光詫異地在夏老臉上定格了幾秒鐘,他敢斷定,對這一聲散會,夏老也是準備不足,他都要伸手接話筒了,馮培明很乾脆地就將他的手擋了回來。夏聞天目光抖了幾抖,最後灰暗地熄滅了。

  好在,盛安仍很快跟夏老攀談起來,這樣才把夏老的尷尬遮掩了過去。

  離開會場時,黎江北心裡響起一個聲音:馮培明已經在害怕夏老了!

  這天黎江北剛回到家,就聽到一個可怕的消息:孔慶雲被「雙規」了,這是省委一小時前作出的決定!

  「消息可靠嗎?」他問驚魂未定的助手小蘇。

  「可靠,是周副省長的秘書親口說的,10分鐘前他才離開。」小蘇說。

  「楊黎來過?」黎江北不相信地問。

  「楊秘書是背著周副省長來找你的,聽說……」

  「聽說什麼?」

  「省委對周副省長也採取了措施,近期周副省長怕是不能主持工作了。」

  「也是『雙規』?」黎江北騰地站了起來。

  「楊秘書沒說,從他臉色看,『雙規』的可能性很大。」小蘇平日是個不談政治的人,今天他的反應卻很靈敏。看來,不談政治的人只是沒遇到自己關心的政治,一旦遇上,敏感性比誰都強。

  「這怎麼可能?」黎江北重重說了一聲,跌坐在椅子上。

  關於孔慶雲收受賄賂的事,已在江北大學傳得沸沸揚揚,沒辦法,如今的大學早已不是學術凈地,社會上有的,大學里全有,儘管上面一再要求,不能亂議論亂評說,但又怎能擋住那麼多好事的嘴呢?黎江北每天待在辦公室,都能聽到來自不同方面的小道消息,有些消息誇張得很,說孔慶雲不僅大肆斂財,還玩女人。江北大學外語系有位英籍女教師,人長得不錯,按國人的審美標準,她很性感,豐乳美臀。孔慶雲對這位外籍女教授印象不錯,來往也密切,這些天,關於孔慶雲跟這位叫瑪莎的副教授的緋聞傳得滿校園都是,就連他的幾個助手時不時也要議論一下。

  黎江北靜下心想了一會兒,越想越覺危險,憑直覺,他還是不能相信孔慶雲會受賄,關於那張價值連城的字畫,他從側面打聽過,儘管線索還不是太清晰,但他已有一種預感,有一隻手藏在背後,伺機陷害孔慶雲。

  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樣?黎江北一時還不能給出答案,記得周正群讓他搬回學校時,曾暗示過一句:「慶雲這人,太過粗心,你比他有經驗,你搬回學校,等於是多了一雙眼睛。」

  多了一雙眼睛!可惜這雙眼睛還沒發現真相,周正群就被牽連了進去。

  不行,我不能坐等下去,這個時候,我應該主動做點什麼!這麼想著,他抓起電話,就打給孟荷。電話剛一接通,孟荷就在那邊哭起來:「黎教授,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啊?」

  「孟荷你先別急,我也是剛聽到消息。」

  「他們怎麼能這樣,黎教授,我已經跟組織坦白了,這事兒跟正群沒關係,正群他並不知情,他是冤枉的呀……」孟荷一定是驚嚇過度,說話語無倫次,但是「坦白」兩個字,還是一下攫住了他的心。

  「孟荷你說什麼,坦白,我怎麼聽不明白?」

  孟荷在那邊哽著嗓子說:「教授,我……我……不會害了正群吧?」

  黎江北再也坐不住了,孟荷那邊一定發生了什麼事,周正群被隔離調查,說不定跟孟荷有關。他對小蘇叮囑了幾句,立刻就往孟荷家趕。

  黎江北雖是一名普通的大學教授,卻跟官場有著比較密切的關係,這些關係,部分是以前就有的,部分是當政協委員后建立的。跟周正群一家,算是老關係,周正群第一任妻子楚楚,跟黎江北的妻子是同班同學,兩人要好得很,可惜楚楚紅顏薄命,過早離開了人間。周正群娶了孟荷后,兩家關係雖是淡了點,但工作上反而更密了。

  半小時后,黎江北趕到孟荷家,剛一開門,孟荷就抓住了他的手:「我怕,黎教授,我真的怕。你能告訴我,他們會把正群怎麼樣?」

  黎江北耐心安慰道:「孟荷你先別慌,省委只是對周副省長調查,不會有事的。」

  「調查?」孟荷瞪大雙眼,「他們為什麼要限制正群的自由,正群是常委、副省長,他們不該這樣!」孟荷的聲音幾近歇斯底里,這是一個經不得風雨的女人。

  「孟處長,這跟周副省長當什麼官沒關係,問題是他到底有沒有……」黎江北忍了幾忍,沒把那個「罪」字說出來。

  一聽黎江北叫起了她的官銜,孟荷臉一綠,頹然無力地坐回到沙發上。

  黎江北按捺住心中的不快,在孟荷對面坐下。說不清為什麼,他對周正群這第二任妻子的感覺一直好不起來,儘管孟荷在女人當中絕對算得上優秀,漂亮、賢淑、識大體,對周正群,更是一片真愛。但他心裡總是系著一個疙瘩,美好的東西彷彿永遠留在楚楚身上,再也回不來了。

  默坐片刻,黎江北斟酌詞句道:「孟處長,現在不是發慌的時候,應該靜下心來想一想,我們能幫周副省長做點什麼。」

  「別叫我處長好嗎?」孟荷淚眼兮兮地望著黎江北,神情無助極了,這些日子,孟荷終日在惶恐中度過,家裡電話一響,腦子裡就會神經質地閃過一個念頭:是不是紀委打來的啊?儘管她在心裡一次次提醒自己,要做最壞打算,可當這個可怕的消息真的傳來時,她還是變得六神無主。現在她能依靠的,或許就一個黎江北,黎江北要是不幫她,孟荷真就徹底無助了。

  黎江北臉上閃過一絲苦澀的笑:「好吧,孟荷,你剛才說的坦白是怎麼回事?」

  孟荷像是沒聽見,她腦子一直在走神,從楊黎打過電話到現在,她像是處在半空中,飄飄忽忽,無法踏實下來。黎江北又問了一聲,孟荷才倏地從怔想中回過神來。

  「字畫,孔慶雲送過我家正群一幅字畫,我把它……」

  「慶雲送過周副省長字畫?」黎江北一愣,這事兒真是新鮮,慶雲什麼時候也學會這套了?

  「你把它怎麼了?」黎江北追問一句。

  「我……我……我把它交給了紀委。」孟荷一咬牙,終於說出了事實。

  「什麼!」黎江北震驚了!怪不得事情會突然發生變化,怪不得省委會對周副省長採取特殊措施,原來——

  「我做得不對嗎?」這個時候,孟荷才意識到正群出事跟那幅字畫有關,她的心陡地一冷,聲音都打著寒戰。

  「慶雲什麼時候送的,你又是什麼時候交給紀委的?」黎江北已聽出孟荷對孔慶雲稱謂的變化,但他已沒心思計較這些。

  「孔校長是在競選江北大學校長前兩個月拿來的畫,說是**一位畫家贈的,我家正群沒在意,一時疏忽就給收下了。」

  黎江北詫異地盯住孟荷,他心裡奇怪,六神無主的孟荷怎麼一談到孔慶雲,就變得清醒了?

  他苦笑了一聲,接著問:「是周副省長讓你交的?」

  孟荷搖頭,又恢復到失神的狀態,將那天因字畫跟周正群鬧不愉快的事說了出來,黎江北聽完,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孟荷是怕周副省長受到孔慶雲的連累,想變被動為主動。

  可變得了嗎?

  「你把它交給了誰?」他的聲音忽然嚴厲起來。

  「金子楊書記。」

  「他?」

  黎江北真是哭笑不得,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女人,就算交字畫,交給誰不好,偏偏要交到金子楊手裡,難道她不知道金子楊跟周副省長……

  算了,想這些沒用,事情已經很明顯,問題就出在字畫上,孔慶雲跟周副省長,都讓字畫給害了!

  想到這一層,黎江北心裡反倒湧上一層輕鬆,比剛聽到消息時鎮靜了許多,如果僅僅就這麼一點問題,很快就會澄清的。他相信,孔慶雲絕不會為了競選校長送禮,周副省長更不會因為一張字畫就把江北大學校長的位子送給孔慶雲,其中曲折,他黎江北最清楚。

  剛緩過一口氣,周健行慌慌張張進來了,一進屋就沖孟荷說:「媽,是不是你出賣了孔校長?」

  「出賣?」孟荷猛地站起來,沖兒子喝道:「健行你亂說什麼?」

  「我亂說?全學校都鬧翻天了。媽,校長一家哪點對不起你了,為什麼你要落井下石?」

  「健行!」孟荷臉色頓變,興許覺得兒子當著外人的面捅了她的痛處,這才一改往日的溫和,對周健行大聲喝斥。

  黎江北目睹了這一幕,心裡再次對孟荷畫了個問號。怕他們母子再吵下去,他起身跟周健行說:「學校嚷什麼了,這事兒怎麼會傳到學校?」

  周健行這才收起臉上的恨怨,客氣地跟黎江北打招呼。黎江北拉他坐下,不慌不忙地問:「說說,學校怎麼回事?」

  「我也不清楚,反正同學們都知道了。」

  「都知道什麼?」

  「我爸跟孔校長都被『雙規』了。」

  「健行,你是學生會主席,遇事要有分辨力,這話你不能隨意相信。」

  「我是不信,可事實呢?」周健行說著,目光再次對準孟荷,孟荷扭過頭,避開了兒子的目光。

  「我就不明白,你做這事對自己有什麼好。」周健行還在怪罪母親,黎江北攬過他的肩,道:「健行,不許這樣跟母親說話,你母親做得對,既然問題出在字畫上,就應該查清楚。」

  「查什麼查,明明是一件普通的禮物,憑什麼要說是受賄?」

  話說到這份兒上,黎江北也不想再多言,是黑是白,組織最終會有個說法,相信黑的染不紅,紅的變不黑。別人行賄受賄他信,孔慶雲跟周副省長,犯不著!

  他安慰了幾句周健行,鼓勵他拿出勇氣來,面對這難以面對的問題。起身告辭時,周健行忽然說:「黎教授,我懷疑江大有人動機不純,故意製造事端。」

  「從何談起?」

  「就在今天下午,夏可可跟孔校長的關係,在學校傳開了。」

  黎江北再次愕然,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淡淡一笑:「這有什麼新鮮,他們本來就是父女,沒必要隱瞞。」說完,他聽到自己的心響了一聲。

  周健行錯以為黎江北真的不在乎,舒了一口氣,眉頭一松,如釋重負般地說:「謝謝黎教授,我也是這麼想的,剛才回來的路上,我還勸她呢。」

  一直沉默著的孟荷突然插言:「你還跟她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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