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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江北跟吳瀟瀟終於坐在了一起。

  長江邊一家叫「時光隧道」的商務會所,曼妙的音樂渲染著室內的空氣,也烘托著外面略帶傷感的天氣。黎江北比吳瀟瀟來得略早一些,本來他是執意要去長江大學,吳瀟瀟不同意,理由是長江大學太亂了,不只是環境亂,師生們的情緒更亂,思想也亂,行動更是亂得離譜。儘管有關方面極力掩飾著張朝陽等五位同學的查處情況,吳瀟瀟也以極其冷靜的方式替有關方面遮掩事情的真相,但消息還是不脛而走。張朝陽睜開眼睛不到一個小時,陸玉的腳步就到了,她先別的同學撲到病床前,喊了一聲「朝陽」。這一聲「朝陽」,一下就把這對青年男女的關係暴露了。如果說以前同學們只是猜測,只是懷疑,那麼這一聲喊,就明白無誤地告訴大家,他們是戀愛著的,是互相挂念著對方的,更是在心裡深深為對方擔憂著的。陸玉向來是個內秀的女孩子,在學校里很少張揚,低調的樣子讓人老懷疑她的生活中有什麼難解之謎,或者就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遭遇深藏在這個二十多歲女孩的生命中。但這一天,陸玉太反常了,從學校驚聞張朝陽出事那一刻起,她就變得瘋狂,變得控制不住自己,未等吳瀟瀟趕回學校阻止,她已如發瘋的獅子,吼叫著往醫院狂奔。幾個警察想把她阻止在醫院樓下,誰知平日見了陌生人就會羞怯地垂下頭的陸玉,忽然啞著嗓子,大吼了一聲。幾個警察還沒反應過來,陸玉已穿過那道阻隔牆,以異常敏捷的方式撲進病房。

  「朝陽——」

  隨著這一聲呼喚,站在明處的人看見了愛情,一份深藏未露的愛情,就連那些上了年紀的護士和醫生們,也被這一聲呼喊感染了。而躲在暗處的人,卻分明聽到了害怕。因為這個時候,他們的校長正在公安廳一間辦公室里,強烈質疑公安開槍傷及上訪同學的行為。有證據表明,張朝陽同學並不是跳車逃跑,車子離開盛安仍他們不久,大約是過了高架橋20分鐘,車胎爆了,兩個警察下來查看,一個警察打電話請求局裡再派輛車,一個警察走到路邊抽煙。張朝陽同學小腹突然難受,想小便,跟車內其他同學說了聲,跳下車,想也沒想就往路邊的空地里跑去。起先警察們並沒注意到,事情出在打電話的那個警察身上,他打完電話,一抬頭猛然看見了張朝陽,興許是他的神經太過敏感,興許是職業養成的習慣,本能地,他就拔出了槍,接著,沖張朝陽斷喝一聲:「站住!」

  這一天風太大,風把警察的聲音吹走了,張朝陽沒聽到,就算聽到他也不會停下,因為內急時人往往是不考慮後果的,只想儘快找個地兒解決。

  張朝陽提著褲子又往前跑了兩步,剛瞅准一個好地兒,槍響了。張朝陽一頭栽到地上。等警察趕過去,他的血和小便混合在一起,滲開在地上……

  長江大學新一輪的混亂驟然而起,同學們憤怒了,聲討聲響成一片。公安方面生怕學生再製造出什麼過激事件,派出三支力量,分別守在長江大學三個大門口。校長吳瀟瀟接到來自高層的命令,要她務必從政治高度對待這件事,切實做好學生思想工作,絕不容許非正常事件發生。

  吳瀟瀟經受了一次考驗,黎江北打電話約她時,她剛剛給學生會幾位幹部做完思想工作,要他們從大局出發,嚴守校紀,切不可感情用事,更不能聚眾上街,給**施加壓力。同時,她安排專人,在醫院看守陸玉,不能讓她離開醫院一步。

  做完這些,吳瀟瀟就往「時光隧道」趕,她已從政協方面得到消息,黎江北委員將要帶隊進駐長江大學,對長江大學辦學過程中遭遇的困境與問題展開調查。

  如果說,以前吳瀟瀟對黎江北還心存懷疑的話,經過這一次風波,她對這位教育界同人已有了不同看法,只是這兩天她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精力將這些看法細細梳理。眼下她必須求助於黎江北,因為只有黎江北,才能將學生的不滿情緒安撫下去。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吳瀟瀟走進時光隧道,帶著滿臉的歉疚說道。

  黎江北起身,滿是真誠的目光投向這個風風火火的女校長臉上,幾天工夫,吳瀟瀟這個名字,已在他心裡由陌生變得熟悉,甚至還帶了一絲奇怪的親切味。她的傳奇經歷還有獨到的辦學方法,以及在突發事件面前的冷靜與沉著,都讓黎江北對她刮目相看。黎江北欣賞能幹的人,更尊重對事業執著對追求輕易不言放棄的同志。而眼前這位女性身上具備的,不只是執著與能幹,還有一種令他感動的韌性。特別是關鍵時刻她能拋開自己的委屈與傷心,把苦果咽在肚裡,為大局著想為整體著想的氣概,更令他欽佩。

  「哪裡,吳校長能在這個時候抽身過來,我應該感謝才是。」

  「黎委員言重了,我應該提前拜訪你,可惜學校辦得一塌糊塗,我實在不敢貿然造訪。」吳瀟瀟說著,在黎江北對面坐下來。

  服務生為他們捧來茶具,還有點心。黎江北一邊熟練地擺弄茶具,一邊說:「長江大學幾經周折,其中甘苦,非一般人所能承受。吳校長為了教育,放棄**的事業,跟幾千名學子同舟共濟,精神令人敬佩。」

  「不敢當,我沒把家父留下的事業辦好。」

  一句話,忽然讓茶坊的空氣重起來,黎江北握著孟臣罐,半天忘了放烏龍。玉書煨里水氣裊裊,彷彿在提醒他,應該為女士燙熱茶杯了。這個時候,他想起了吳含章老先生,想起跟他次數不多的幾次敘談,其中有一次,就是在這兒,不過不是這間包房,而是在臨窗另一間,他跟含章老人品了一下午烏龍,老人非常誠懇地請他到長江大學任職,兼職也行,出於種種考慮,黎江北終究還是婉言謝絕了。時光一去不復返,含章老人留下未竟的事業走了。如今,他唯一的女兒接過這面旗,黎江北真的不知道,這面旗到底能不能在江北這片土地上飄起來。

  吳瀟瀟並不知道黎江北在想什麼,以為自己說錯了話,不安地說:「我對教育是門外漢,接手長江大學,真是強我所難,還望黎委員能多多賜教。」

  黎江北收回遐思,坦然道:「今天請校長來,就是想跟校長溝通一下,看調研組到底能為長大做點什麼。」

  吳瀟瀟目光一閃,看來黎江北真是為調研組的事提前跟她見面。這些日子,吳瀟瀟也有意對黎江北作了一番了解。坦率講,吳瀟瀟一開始並沒把目光集中在黎江北身上,依據她到內地這兩年多的經驗,她對委員或代表還不敢抱有信心,原來她是將希望寄託到副省長周正群身上的,一心想把問題反映到周正群那兒,想依靠周正群的力量為長大討回公道。可惜周正群不理她,這位外界評價甚高的副省長像是有意躲避著她,幾次求見,都未能如願。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時,周正群秘書楊黎對她說:「有些事直接找副省長未必奏效,如果吳校長不介意,我倒有個建議。」吳瀟瀟當下就問:「有何建議,請講。」楊黎別有意味地一笑,似乎帶有暗示性地說:「吳校長可以嘗試著從別的渠道反映,雖然是彎路,有時候卻能走出捷徑。」

  這話讓吳瀟瀟想了很久,她到江北時間不算短,但也絕不能算長,對內地很多規則,特別是所謂的潛規則,吃得還不是太透,只能說是剛剛入門。後來她猜測,楊黎說的其他渠道,很可能就是政協,但她還是不明白,副省長都棘手的問題,政協委員會有什麼辦法?

  現在傳出周正群接受審查的消息,吳瀟瀟寄希望於周正群的夢想便告破滅。那麼,她真的能把希望寄托在黎江北身上嗎?

  吳瀟瀟苦笑了一下。這一笑,有太多無奈在裡面。

  雨越下越大,紛亂的雨絲穿透世間一道道屏幕,毫不講理地就把人的心情給弄糟糕了。夏聞天家,夏雨正在憂心忡忡跟父親說著話。接二連三的變故讓這個堅強的女人亂了方寸,原本想借工作逃避現實的夏雨終於支撐不住了,跑來跟父親哭哭啼啼地說:「爸,我真的做不到,只要一坐下來,眼前就全是慶雲,我真是逃避不了。」

  夏聞天無語,看來他教給女兒的方法並不靈,別說是夏雨,就連他,這些天也有些沉不住氣了。

  孔慶雲的確被「雙規」了,這一次紀委按照相關程序,第一時間就將消息送達給了夏雨。當時夏雨正跟大華實業老總潘進駒就殘聯辦學的事做最後一次交涉,儘管潘進駒已明確表態,大華實業目前資金緊張,無力向殘聯提供資金支持,夏雨還是不死心,通過種種關係,硬將日理萬機的潘進駒請到了自己辦公室。洽談很不成功,潘進駒進門便大倒苦水,說大華實業在**上市遭遇了阻力,計劃被迫擱淺,眼下他們正在四處籌措資金,準備在新加坡上市。夏雨對大華實業在哪兒上市不感興趣,她就惦著一件事,大華用來修紫珠院的幾千萬,能不能調劑出一二百萬,讓殘聯先把項目報批了?

  潘進駒哭喪著臉說:「我的夏處長,別說一二百萬,就是跟我要一二十萬,現在也拿不出,我老潘現在都要讓錢逼得賣褲子了。」

  一聽潘進駒拉起了哭腔,夏雨便明白,跟姓潘的借錢是徹底沒了指望。她懊喪地擺擺手:「行了行了,潘大老闆,你也用不著跟我叫窮,我夏雨最後問你一次,這項事業,你到底支持不支持?」

  「支持,這麼光彩的事業,我為何不支持?可我真是沒錢啊,要不這麼著吧,我介紹一個人,你去跟她談,她手裡錢多,說不定,連地皮帶校舍都給你包了。」

  「誰?」夏雨儘管已經十分厭惡這個說話不算數的土財主,但一聽有人能為殘聯出錢,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這人嘛,其實你也認識,江北地產界,她才是大腕,錢多啊。」潘進駒鼓起肥嘟嘟的腮幫子,點了根雪茄,賣起了關子。

  「你到底說不說,潘大老闆,我可沒時間陪你練嘴。」

  「說,怎麼不說,就是萬河實業的萬總,萬黛河。」

  「她?」一聽「萬黛河」三個字,夏雨倏地從椅子上彈起,目光直逼住陰陽怪氣的潘進駒:「對不起,潘總,我們的事就談到這兒吧,祝你好運。」

  潘進駒不明白夏雨為什麼反應如此強烈,正想說句什麼,辦公室的門開了,進來的是殘聯黨組書記,後面跟著省紀委兩位同志。

  潘進駒看了一眼來人,神色慌張地告辭走了。夏雨還在怪自己,為什麼就不聽父親的勸,非要對潘進駒這樣的人抱希望呢?黨組書記輕輕把門關上,語氣僵硬地說:「夏處長,他們有事找你。」

  其實不用紀委的同志開口,夏雨也知道他們要說什麼,對省委可能採取的下一步行動,她早有心理準備。不過,她還是耐著性子,聽兩位同志把省委作出的決定講完。末了,黯然一笑:「有什麼需要我配合的嗎?」

  「不,不,我們只是按程序,前來通知你。」說話的是夏聞天過去的一位下屬,他的臉色很是尷尬。

  「謝謝。」夏雨客氣地送走兩位同志,倒在椅子上,獃獃地坐了兩個鐘頭。

  那個下午,夏雨終究沒能忍住,淚水衝破她的眼眶,把她多少天的擔心和牽挂全流了出來。

  按夏聞天講,孔慶雲的問題,舉報信中一共反映了十一條,紀委最終落實了四條。經濟方面數額最大的,還是那張畫。由於辦案人員最終從孔慶雲辦公室找到了那張畫,因此這一條,誰也賴不掉。另外,辦案人員依據舉報信提供的線索,初步查證,在一期工程建設過程中,孔慶雲涉嫌收受施工單位賄賂40萬,這筆錢雖然沒查實,但關鍵證據都已搜集到。除此之外,孔慶雲還涉嫌在校長競選中向主管副省長周正群行賄,那幅畫目前就在紀委,是周正群妻子孟荷主動交給紀委的。最後一條,也是最最讓夏雨不能接受的,是孔慶雲有男女作風問題。父親夏聞天雖然沒說出女方的姓名,夏雨卻下意識地就把這事跟外籍女教授瑪莎聯繫到了一起。

  有了這四條,孔慶雲縱然是什麼風雲人物,也得規規矩矩接受組織的審查!

  這件事上,夏雨要說是理智的,丈夫孔慶雲被帶走,她並沒找組織鬧,更沒在私下搞什麼小動作。她相信父親的話,是非曲直,總有澄清的那一天,她了解自己的丈夫,堅信他不是那樣的人。就在聽到好朋友孟荷把畫拿出去的那一天,她也冷靜地控制住了自己,沒去找孟荷,更沒找卓梅她們亂打聽。她把自己強迫在工作里,關閉在消息之外,想讓工作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更想靠工作撐過這些難以撐過的日子。

  一相情願總是件愚蠢的事,人在困境中可以撐得了一時,卻撐不了永遠。夏雨無法做到心靜如水,這一天,她竟然鬼使神差,來到江北大學,找到昔日一位朋友,婉轉地打聽慶雲跟那個叫瑪莎的外籍女教授的關係。不打聽還好,這一打聽,夏雨簡直就要崩潰了。她怎麼也想不到,那個叫瑪莎的女教授居然公開承認跟慶雲的曖昧關係,還一再表示,她愛孔慶雲,愛這個風度翩翩的中國男人!

  朋友說,孔慶雲被帶走後,江北大學的確有過不少關於他跟外籍女教授瑪莎的傳聞,但這些傳聞都是私下裡的,沒人敢將它公開化。瑪莎呢,依舊打扮得性感十足,挺著高傲的胸脯,活躍在老師們的視野里,只有到了上課時候,她才脫掉那些古里古怪的時裝,換上套裝,一本正經地出現在學生面前。

  變化發生在孔慶雲被「雙規」的第二天,黨委書記楚玉良將瑪莎叫了去,在老校址那套豪華辦公室里,進行了長達兩小時的談話。談話內容無人得知,有人看見,瑪莎出來時眼圈是紅的,好像還掛著兩滴淚,晶瑩透亮。穿過樓道時,瑪莎遇見宣傳部部長強中行,兩人打了招呼,說了幾句話,而後,瑪莎眼角的淚珠掉了下來。等她走出辦公大樓時,她的臉便恢復到原來的顏色,甚至比原來的顏色更亮了。

  有人揣測瑪莎的態度跟強中行有關,有人也說瑪莎就是瑪莎,她本來就是個敢作敢為的女子,用不著裝給誰看。不管怎樣,瑪莎承認了她跟孔慶雲的曖昧關係,而且理直氣壯地說,她愛孔慶雲。

  這話是楚玉良跟紀委的同志座談時說的,紀委的同志隨後便找瑪莎了解情況,當著楚玉良面,瑪莎再次說:「他是個優秀的男人,是我在中國遇到的最最出色的男人,我愛孔,他值得我愛!」

  「這女人,她瘋了。」朋友最後跟夏雨這麼說。

  「難道你信?」等夏雨將這件事說完,父親夏聞天問。

  「我朋友不可能騙我。」夏雨說。

  「我是問你自己。」夏聞天強調道,「他是你丈夫,你應該最了解。」

  「爸……」夏雨吞吞吐吐,不知道自己想表達什麼。

  「雨兒,聽爸一句話,這個時候,你不能自己搞亂自己。我還是那句話,靜觀其變。」

  「我做不到,我已經靜了這麼長時間,結果呢?」

  「你可以懷疑慶雲,我不能,我堅信他是無辜的!」夏聞天說完,起身,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雨的世界,迷離,紛亂,灰濛濛的一片。

  夏聞天是在躲避女兒的目光,女兒夏雨進來前,他也接到一個電話,是負責此案的劉名儉打來的。劉名儉說,紀委專案組又取得新證據,一個叫胡阿德的裝修公司老闆向紀委反映,為承攬到江北大學裝修工程,他先後三次向孔慶雲送去人民幣400萬,美金20萬。孔慶雲還暗示胡阿德,要想順利拿到二期工程,必須得打通周正群這道關。

  「他把正群也咬出來了?」夏聞天驚問。

  「他已經向周副省長送了禮,錢在我這兒。」劉名儉說。

  這個電話差點顛覆了夏聞天,使他對孔慶雲的信心陡然減到了負值。畫,錢,周正群,這些信息串聯在一起,他就不得不懷疑,難道慶雲真的變了?

  不可能!這裡面一定另有文章!

  夏聞天正在考慮,該怎麼說服夏雨,讓她鼓起信心來,千萬別在這個時候泄氣。外面的門響了,夏可可闖了進來。可可渾身濕漉漉的,讓雨澆透了,她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沖夏雨喊:「媽,我要退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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