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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荷認為自己沒錯。
她請曹媛媛母女吃飯有什麼錯呢?那天她在辦公室,寂寞無邊無際包圍著她,對丈夫的擔心不時跳出來,同事們躲她遠遠的,大小領導又像提防小偷一樣提防著她,生怕她像以前一樣動不動就去敲誰的門。整幢大樓里,她像傳染病患者一樣被隔離著。孟荷就那樣坐了一個下午,坐得自己的肢體都發木了,就想起來活動活動。手機突然響了,儘管號很陌生,孟荷還是心動了一下。這麼長時間,她的手機像是患了病,除了紀委打過兩次電話,更多時候,它是沉默著的。孟荷接通電話,輕輕問了聲:「誰啊?」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不大年輕的女聲:「孟荷姐嗎,我是雪嬌。」
「雪嬌?」孟荷邊問邊尋思,她什麼時候認識一個叫雪嬌的女人呢?
等對方說完,孟荷就記起來了,這個雪嬌她應該算認識,至少不能算陌生。她是曹的夫人。曹就是當年孟荷喜歡過並且差點嫁給的那個男人。後來孟荷離開了曹,幸運地嫁給了周正群,曹傷感了一陣兒,娶了這位雪嬌。他們結婚時,曹懷有某種敵意地給她發了請柬,孟荷那時還在乎誰的敵意啊,大大方方就去了。婚禮辦得很熱鬧,體面自不用說,更讓曹驕傲的,是雪嬌的美麗。孟荷不得不承認,雪嬌比她漂亮,也比她更有女人味。曹就是曹,他的眼光永遠是一流的。
那次之後,孟荷跟曹一家斷斷續續有些來往,主要是曹找她敘舊,找她辦事,孟荷很大方,只要曹提出來的,能辦的都給辦了。雪嬌呢,非但不吃醋,還很感激她,親熱地稱她為姐姐。後來為一場經濟官司,孟荷替曹說了話,法院向著曹判了,周正群得知后,頗為不滿,警告孟荷,如果再敢打著他的旗號跟下面亂說話,小心他不客氣。孟荷這才收斂了,跟曹一家的關係也慢慢淡下來,這些年,幾乎就不來往了。
雪嬌這個時候能想起她,讓孟荷十分感動。
這個下午,孟荷在雪嬌的盛情相邀下,去了她的時裝城。雪嬌那張嘴真是會說,不經意間,她就安慰了孟荷。雪嬌說周副省長是誰啊,他們也不掂量掂量,就想給周副省長使絆子,放心,孟姐,不會有事的。這種事我清楚,吵嚷一陣兒就過去了。見孟荷鎖著眉,雪嬌又道:「孟姐你這樣子不行,越是這種時候,你越要開心,越要裝作沒事,讓他們看看,你孟姐就是孟姐。走,我陪你去做護理,放鬆放鬆。」
孟荷跟著雪嬌去了美容院,躺在那張舒適的床上,孟荷的心漸漸放鬆,想想也對,有什麼大不了的,有誰敢把正群怎麼樣?雪嬌再三跟護理小姐叮囑,這是我姐姐,一定要做得舒服啊。孟荷微閉上眼,隨著一雙玉手在身上的遊動,腦子裡那些可怕的想法慢慢遠去,她看見白雲,悠悠地盪了過來。她看見青山、綠水、遼闊的海面,還有天際處火紅火紅的晚霞……
那是一個非常美好的下午,至少周正群被審查后,孟荷就沒再擁有過那樣美好的下午。時間在按摩床上慢慢消逝,隨著美容小姐靈巧的手指,還有溫柔的按撫,孟荷的身體漸漸打開,心也漸漸打開,在時光渾然不覺的流逝中,她獲得了一種補償,一種滿足。
夜色不知何時已裹住了金江,曖昧的燈光將美容中心映襯得越發像個暖巢。孟荷捨不得離開,雪嬌也不想讓她離開,兩人躺在貴賓室里,叫了外賣,填充肚子的過程中,雪嬌又說了許多,這時候雪嬌說什麼已無關緊要,要緊的,是雪嬌能設身處地為她想,能敞開心扉跟她談,能替她撥開層層迷霧,把原本讓陰雲遮蔽了的藍天顯露出來。孟荷在感動之外,禮節性地問了一句:「他呢,現在還好嗎?」
雪嬌一笑:「去了俄羅斯,做生意。」
孟荷嗯了一聲,就又接著原來的話題,繼續跟雪嬌說著女人間的體貼話。後來,雪嬌硬拉她去蒸桑拿,孟荷沒有拒絕,在桑拿室裊裊的水汽中,她們把時間消磨到了午夜。
又過了一天,周六,兒子健行沒回來,孟荷不願窩在家裡,打電話給雪嬌,想請她吃飯。雪嬌愉快地答應了。到了酒店,才發現,雪嬌多帶了一個人:女兒曹媛媛。
孟荷對曹媛媛,真是一點印象也沒有,猛見雪嬌多出這麼一個女兒,長得又這麼漂亮,立刻傻眼了。「雪嬌,你好福氣啊。」她由衷地說。目光在媛媛身上不停地流動著。聽雪嬌說,媛媛也在江大,孟荷忙說:「好啊,跟我家健行在同一所學校。」
曹媛媛這天表現得相當乖巧,溫順可人,淑女極了。她忽而抓著母親的手,把那個「媽」字叫得跟棉花糖似的,聽得孟荷心裡痒痒。孟荷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生下一個女兒,兒子固然不錯,但多一個女兒,豈不是更幸福?這可能是天底下漂亮女人共有的心病,都希望自己的美麗能夠延續,都希望身邊有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兒,用來向世人證明,自己曾經是如何如何的漂亮,如何如何的……曹媛媛不可能不知道孟荷的心思,她是誰啊,雪嬌的女兒。雪嬌把自己身上所有的優點都遺傳給了她,她還額外繼承了父親的聰明、多情,甚至那麼一點小狡猾。見孟荷眼裡燃燒出一絲嫉妒的火苗,她趕忙挪到孟荷身邊:「孟阿姨,你的皮膚保養得很好喲,有空教教我媽,告訴她一些年輕的秘訣。」
這話說得多熨帖,多招人喜歡。孟荷剛要客氣,曹媛媛又抓住她的手,半個身子偎過去:「孟阿姨,你這條絲巾搭配得真好,一下就把氣質給襯托出來了,哪像我媽,不打扮還好,一打扮,更俗。」
雪嬌佯裝生氣:「媛媛,哪有這樣說媽的。」
「媽,人家說得是實話嘛,你真該拜孟阿姨為師,好好跟孟阿姨學學,別整天就知道你的服裝生意。」
「你孟阿姨是天生的,媽哪敢跟她比。」
母女倆你一句我一句,毫不臉紅地奉承著,直把孟荷奉承舒服了,孟荷這才佯裝不好意思,道:「行了,你們就少挖苦我幾句,我都不知道自己憔悴成什麼樣了。」
女人大概就是這樣一群動物,她們聰明時比男人要精明百倍,比男人要多一百個心眼,一旦談起美貌啊體形啊年輕啊這些話題,智商指數馬上就降到了零,哪怕對方說的全是謊言,她們也寧可相信它是真理。
這頓飯吃得別提有多滋潤,孟荷花錢買開心,曹媛媛呢,把它當成一個大舞台,極具天才地表演了一場淑女戲。表演到後來,孟荷忍不住就動心了:「媛媛真乖,說得阿姨心裡痒痒的,真想收你做乾女兒。」
一聽做乾女兒,曹媛媛馬上拘謹了,羞紅著臉道:「孟阿姨你別笑話我了,媛媛哪敢高攀?」
「看你這孩子,這有什麼高攀的。」孟荷笑著,夾給曹媛媛一塊魚。這時候,她腦子裡忽地冒出一個影子,夏雨的女兒夏可可那張略帶霸氣的臉跳了出來,她暗自嘆口氣,要是健行喜歡上媛媛這麼一個女孩子,她這當媽的,舉雙手贊成。
一直凝神望她的雪嬌趁勢道:「媛媛你可要努力,好好學習,將來出息了,你孟阿姨一高興,沒準讓你做兒媳婦兒。」
「媽——」曹媛媛誇張地發了聲嗲,擂起小拳頭,要打母親,孟荷像煞有介事地說:「媛媛,做我家媳婦兒,可不能野蠻喲!」
曹媛媛吐了下舌頭,乖乖地坐一邊不說話了。
孟荷跟雪嬌換了話題又聊,聊到後來,孟荷很鄭重地跟曹媛媛說:「媛媛啊,往後在學校,可要盯著你健行哥,現在的女孩子手段多得很,別讓他上了當。」
這話一語雙關,既有肯定曹媛媛的意思,也不至於讓她覺得這裡有什麼承諾的成分。重要的,孟荷是想給雪嬌母女一個信號,媛媛可以跟健行來往,而且可以來往得密切一些。至於到什麼程度,密切了以後怎麼辦,孟荷沒說。沒結果的事她向來不說,別看她讓雪嬌母女哄得這麼開心。
孟荷這樣做有她的道理,她就是想借雪嬌的女兒給夏可可一點顏色,別把事情想得太美!
周健行絲毫不買母親的賬,他對曹媛媛一點都沒感覺。自從父親出事,夏可可被免去學生會主席后,曹媛媛在江大一下紅了起來。曹媛媛目前已升為學生會副主席,兼著網路部部長,按照目前態勢,很有可能飆升到主席位子上。這不是讓他惱火的原因,周健行目前已對學生會工作了無興趣,辭了幾次職,都因校方不批准,沒辭掉,不過他已經很少到學生會去了,那層樓自從少了夏可可的身影,一下空蕩起來,周健行去了,目光沒著落,心也沒著落。
周健行是為另一件事惱火。據他調查,夏可可跟校長孔慶雲的父女關係,是曹媛媛傳播出去的。曹媛媛在夏可可當選學生會主席一事上,製造了不少謠言,其中最惡俗的一條,就是校長孔慶云為女兒競選拉票!
這一條直接導致了夏可可被校方撤職,而且,對接受調查的孔慶雲也影響極大。
這還不算,曹媛媛竟假冒夏可可的名義,私下跟長江大學學生會主席張朝陽約會,向張朝陽透露了全國政協調研組抵達金江的時間!
這時間是周健行無意中從江大宣傳部強中行那兒聽到的,他跟學生會幾位幹部私下閑聊時,又將這消息沒在意地說了出來,誰知……
「媽,你清醒點好嗎,她們母女不是什麼好人!」周健行見母親執迷不悟,不停地嘮叨雪嬌母女的好處,氣急敗壞地說。
「就夏家母女好,是不是?我就知道,你眼裡除了可可那妖精,再沒別人。」
孟荷也是被兒子氣昏了,他幹嗎非要跟自己作對?難道他不知道,自己正被夏雨和卓梅孤立著嗎?
這一天孟荷跟兒子吵得很兇,到後來,兒子竟不顧她的傷痛,說出一句讓她崩潰的話來:「媽,你別總那麼自以為是好不好,要不是你,爸也到不了今天!」
孟荷啪的一聲,將手裡的杯子摔到了地上。
同時摔杯子的,是黎江北。
這天黎江北並沒追上張興旺,剛從吳瀟瀟辦公室出來,舒伯楊就打來電話,問他在哪兒,黎江北沒好氣地說:「我在健身!」舒伯楊聽出了他話里的**味:「黎委員你在跟誰撒氣,現在不是撒氣的時候,車子在校門口,你馬上趕過來。」
黎江北猶豫了一會兒,知道舒伯楊找他,一定是急事,便往校門口走去。長江大學的院牆是臨時圍起來的,校門修得不倫不類,怎麼看也不像是所學校,倒像是廢品收購站。校門口聚集著一群學生,大約是跟路邊的小販發生了口角,正在爭執什麼。黎江北掃了一眼,鑽進車子,等趕到舒伯楊這兒,才發現庄緒東也在,兩個人的臉色都不怎麼好。
「什麼事?」黎江北著急地問,他心裡還惦記著張興旺,生怕這個性格倔犟的農民真做出什麼過激的事來。
「坐下慢慢談。」舒伯楊指著對面的沙發,請黎江北落座。庄緒東沒說話,臉上是一副讓人琢磨不透的神情。黎江北狐疑地打量著他們,不明白這兩人怎麼又聚到了一起。
「最近怎麼樣,進展還順利吧?」舒伯楊問。
黎江北搖頭,這段時間的工作真讓他沒法談,尤其吳瀟瀟的態度,翻來覆去,令他難以琢磨。他尷尬地笑了笑,道:「一言難盡。」
「情況我都聽說了,今天找你來,就是想跟你談談,怎麼幫吳瀟瀟女士打消疑慮。」舒伯楊說。
「她有什麼疑慮?我看她是成心不讓我工作。我進去這麼長時間,什麼情況也不提供,態度雲里霧裡,讓人搞不清。」黎江北抱怨道。
「老黎你別這麼想,我們就怕你多想,這才急著跟你溝通。」
「什麼意思?」黎江北不解地盯住舒伯楊問。
舒伯楊把目光一轉:「還是讓緒東跟你說吧。」
一直緘默著的庄緒東這才變換了下坐姿,道:「吳瀟瀟女士的情況,我也是剛剛聽到。江北,你不覺得吳瀟瀟女士的變化很可疑?」
「你是說……」
「江北你想想,吳瀟瀟女士剛到金江時,曾是何等的激昂,為她父親,她幾度找到省**,要求跟省領導對話。就在去年年初,她還上書國家教育部,要求明確民辦教育的政策界限,為民辦教育提供政策保障。為什麼一年後,她突然變得如此消沉?」
「不是消沉,她是妥協。」
「說得好,她確實是妥協。但江北你想過沒有,一個把全部心血都注入到長大事業上的女性,一個發誓要把父親未竟事業進行到底的實幹家,怎麼會突然妥協呢?」
庄緒東激動起來,這很難得,黎江北的印象中,庄緒東一向很沉穩,跟他接觸這麼多年,黎江北很少見他激動過。
黎江北沒有馬上回答。有些事,他不是不清楚,不是不明白,吳瀟瀟態度的變化,分明跟江北省目前的政治環境有關,跟江北高層個別人的態度有關。他也懷疑,吳瀟瀟受到了威脅,或者,是在某種力量的脅迫下,被迫作出了這種妥協。但他沒有證據,讓他怎麼說!
見他沉默,庄緒東調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緒,語氣和藹地說:「江北,今天找你來,就是想跟你合計合計,我們對吳瀟瀟,不能太被動,不能坐等觀望,更不能讓她被別人左右,應該主動表明態度,想辦法打消她的顧慮。」
「怎麼想?」庄緒東情緒一穩定,黎江北的情緒也跟著穩下來。
「辦法你自己拿,我這兒有樣東西,可以給你看看,或許對你有幫助。」
「什麼東西?」
「檢舉信。」
說著,庄緒東拿出一封信,遞到黎江北手中。黎江北快速看起來,這一看,他的心就又不能平靜了。
這封檢舉信來自江北商學院,是江北商學院一位叫李漢河的教授寫的,信中詳細披露了江北商學院跟長江大學合作的前前後後,道出了許多不為人知的深層內幕。其中就有江北商學院利用跟長江大學合作的機會,變相增加了三個專業,擴招了三千多名學生,後來又因師資力量跟不上,大二時將三個專業分散合併到其他專業,造成學生強烈不滿。商學院還將長江大學的投資款暗中挪用,支付長年拖欠的工程款、裝修款等,導致長江大學後續工作無法進行。最嚴重的是,這次合作原本就是一個鬧劇,幾年前江北省教育廳為追求某種效應,參照省上關於引進外資興辦合資企業的規定,出台了一項政策,對吸收外資或跟境外團體及院校合資辦學的,給予12項優惠,包括博士點的設置、高校科研項目的報批等都可以比別的院校放寬條件,這是其一。其二,但凡引進外資的,省財政給予同等額度的財政扶持,僅是這一項,江北商學院就比別的院校多拿到財政扶持資金5000萬元。這些錢,部分用來償還債務,多的,則用來大興土木。江北商學院四年間工程建設總投資高達一億三千萬,教師辦公與住宿條件遠高於江北大學。這些是用在明處的,暗地裡還有一部分資金用於各種名目的外出考察,四年間,江北商學院先後派出15個考察團,60%的教務人員及其家屬利用兩個假期外出旅遊考察,其中到歐洲和美國等地考察學習的,就有兩百多人次。這兩百多人中,就有教育廳官員及家屬。
「可怕,真是可怕!」黎江北看完,忽然不知該說什麼,拿著合作夥伴和國家扶持高校事業的錢,搞這麼多沒名堂的事,還堂而皇之地稱之為考察學習,這種事,居然就發生在學術凈地!如此令人震驚的行為,竟被有關主管部門掩蓋著,保護著,這,究竟是該怪學校,還是該……
黎江北的情緒很糟,糟透了,還沒來得及發作,舒伯楊又遞給他一封信,等把這封信看完,黎江北就再也保持不了君子風度了,他憤然起身,猛將桌子上的水杯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