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唇貼在一起的剎那,申屠川的眼神暗了下來,殺意從內心深處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他死死握住雙拳,才沒在這鬧市之中殺了她。
這股殺意只出現一瞬,下一秒大腦便被『柔軟』這兩個字覆蓋,突然貼近的小姑娘純潔、熱烈,身上有著向日葵一般旺盛的生命力,嗅著她身上淺淡的香味,申屠川不受控制的被吸引。
而不管是殺意還是吸引,他都用強大的意志力壓下了,沒過多久他的眼底便趨於平靜,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般。
又一朵煙花炸開,季聽眼角抽了一下,慌忙朝後退了一步,一臉緊張的屈膝道歉:「大、大人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不過是個意外,何必著急。」申屠川淡淡的聲音響起。
她緊張的抬起頭,試圖從申屠川的眼睛里看出些什麼,可惜他的眼眸猶如午夜寒潭深不見底,她對視的瞬間不僅什麼都看不出來,還差點將自己的神魂淹沒在裡頭。季聽忙低下頭,再不敢看他,不知是不是焰火照人的緣故,她覺得臉上很熱。
申屠川目光森冷的盯著她的頭頂,片刻後用和表情完全不符的平靜聲音問:「糖葫蘆還吃嗎?」
季聽咽了下口水:「不、不吃了。」
「我送你回去。」申屠川說完,便朝著尚書府的方向走去。
季聽猶豫片刻,小步追了上去,始終跟在離他三步遠的後方。兩個人一前一後的走出鬧市,耳邊終於清凈不少,季聽甚至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
她小心的打量前方男人的背影,發現他其實也不是一點變化都沒有的。七年過去了,他的肩膀似乎寬了不少,襯得腰肢愈發的細了……簡直像個姑娘一樣,臉蛋也漂亮得如姑娘,若他是個女子,京都第一美人的稱號不知道要落在誰頭上呢。
季聽越想越不像話,唇角漸漸揚了起來。
「心情很好?」申屠川後腦勺彷彿長了眼睛一樣。
季聽嚇了一跳,忙收斂了情緒:「沒有。」再怎麼說人家如今也是東廠之主,若是她敢說自己把他當成了姑娘,恐怕他會殺掉自己吧。
申屠川腳下慢了一拍,季聽見狀便走到他身側,與他并行向前:「我只是覺得,堂堂督主大人竟然親自送我回家,簡直是太榮幸了,所以沒忍住笑了出來。」
這便是解釋她剛才心情好的事了。
申屠川掃了她一眼:「世人避東廠如蛇蠍,也就只有你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才會覺得榮幸。」
季聽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訕訕一笑后尷尬道:「不一樣的,我拿您當朋友。」雖然她對於朋友的兇殘不甚贊同,可心裡依然是忍不住親近申屠川的。
「你倒是不怕死。」申屠川不帶感情意味的說了一句。
季聽不知為何,明明不是多冷的天氣,卻被他這句話凍得一哆嗦,等她要細品申屠川剛才的表情時,申屠川已經繼續往前走了。
季聽沒有再說話,老老實實的跟在他後頭,兩個人很快就到了尚書府門前。季聽準備敲門時,想了想又將手放下了,小心翼翼的看著申屠川問:「再過兩日便是我的生辰,你能來我家做客嗎?」
申屠川不語,季聽的心臟高高懸起。
「你可知我是誰?」許久之後,申屠川面無表情的問。
季聽笑笑:「申屠川,東廠之主。」
「你既知道我是東廠之主,便該清楚,任何官員與我走得太近,都不算什麼好事。」申屠川看著她。
季聽愣了一下,想了想道:「那、那不如你偷偷的來?或者我們約個地方,偷偷見面也行。」
「為何一定要見我?」
季聽被問住了,她絞盡腦汁的想,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麼那麼想讓他過來。申屠川始終無波無瀾的看著她,見她想不出來,便淡淡道:「既然想不到,那便算了……」
「我想到了!」季聽怕他不來了,忙打斷他的話,「因為我喜歡督主大人!」
『喜歡』這兩個字好像一把利劍,倏地一下刺中了申屠川的心臟,他好一陣才緩過來,壓下心中的諷刺掃了她一眼:「若是季夫人在此,聽到你如此出格的話語,定是要打你板子的。」
「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季聽的臉紅得彷彿要熟了一般,「我是拿您當朋友一樣喜歡的,再說您當初救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所、所以我就想……您明白吧?」她急得話都說不囫圇了,只能祈禱申屠川能聽懂。
申屠川盯著她的臉,片刻后垂下眼眸:「若是那日有公務在身,恐怕我是不能來了。」
「若沒有公務的話您就來嗎?!」季聽立刻抓住了他話里的意思,眼眸竟是比天上月還要明亮,「那說話算話,您若是有空,一定要來啊!拉鉤!」
她說著,便朝他伸出了小指,月光下申屠川的眉目清冷,如何也跟拉鉤這種事聯繫不起來。而季聽卻不管那些,見他遲遲未動,便主動牽住了他的手,將自己的小指勾在了他的小指上。
被她柔軟的手握住,申屠川的第一感覺便是溫暖,這種溫暖是他出生起就不曾有過的,讓他有種奇異的陌生感。手勾在一起短短一瞬便放開了,溫暖消失不見,他的手再次回到了孤寂中。
「那我們就說定了!」季聽笑得眼睛彎彎,一張臉美得驚人。
申屠川不去看她:「回去吧。」
「嗯!」
季聽應完聲,便一步三回頭的回家去了,當尚書府的大門在兩人中間關上后,季聽在門裡站了片刻,便帶著即將生辰的美好心情回自己小別院了,而在門外的申屠川,一直站在原地並未離開。
不知過了多久,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急馳至申屠川面前,趕車的正是前些日子季家母女在佛寺台階上偶遇的李公公。
「督主,皇上要見您。」
申屠川的眼神逐漸冰冷,掃了來者一眼後上了馬車。李公公捏了把汗,將馬車帘子放下后,便一鞭子甩在拉車的馬身上,駿馬嘶鳴一聲,拚命朝前跑,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直接趕到了宮裡。
正宮寢殿中,長年鬱積的藥味久久不散,屋子裡長年有種腐朽的氣味,兩種味道交織起來,壓得人要喘不過氣。明明是初秋的季節,外面還不算寒涼,可殿內卻門窗緊閉,縫隙都塞了細布,生怕外頭的風過到屋裡來。
申屠川進門時,鋪面而來一股污濁之氣。他眼神似寒冬臘月,生生為悶熱的屋裡帶來一絲冷意,伺候的宮人俱是一凜,畢恭畢敬的朝他下跪行禮。
他面無表情的走進裡間,到了龍榻前,一個小宮女正端著痰盂舉在皇上面前,皇上卻故意吐在了她手上,然後看到小宮女一抖,便像得了什麼趣味一般哈哈大笑。笑了沒幾聲,喉間便似什麼東西咔住,臉瞬間憋得通紅。
長年留在殿內當值的太醫忙過去為他順氣,申屠川就站在一旁,不上前也不離開,面上半點波動都沒有。
皇上緩了過來,污濁的眼睛盯著小宮女:「今晚你來侍寢。」
原本就一直發顫的小宮女,聽了這句話后臉上徹底沒了血色,但在皇上的注視下,還是顫巍巍的點了點頭。
等到小宮女退下,皇上終於拿正眼看申屠川了:「五皇子一黨抓得如何了?」
「回皇上,今日將最後兩個捉拿歸案,如今已全部抓完。」申屠川垂眸道。
皇上點了點頭:「你做事朕一向放心,這些逆賊也交給東廠審問,大理寺不必過問。」
「是。」
皇上咳了咳,掃了申屠川俊秀的臉一眼,頗為惋惜的搖了搖頭:「可惜朕不沾男色,你這張臉就這麼放著,實在是可惜了。」他說完頓了一下,玩笑般問,「不如朕將你賜給勝遠王如何?他平生好男色,若是得了你,說不定感念朕的好,就不總在背後對朕說三道四了。」
「皇上若是不想勝遠王說三道四,卑職直接去殺了他便是。」申屠川水波不驚。
皇上笑了起來,因為怕像剛才那樣笑嗆了,便高興得十分克制:「申屠最得朕心,朕又如何捨得把你送給旁人,那這件事便交給你去做,定要將事情辦得周全,不要落下馬腳。」
「是。」
只說了這一段話,皇上臉上便露出了疲色,他緩了緩才問:「過些日子便是秀女大選了吧?」
「是。」
「後宮空了這麼多年,也該好好添些新人了,」皇上睜開渾濁的眼睛,「季愛卿家那個京都第一美人兒,如今可有婚配?」
「卑職不知,」申屠川說完頓了一下,腦海中浮現一張明艷的笑臉,他沉默片刻淡淡補充,「許是有的。」
「你也不確定是嗎?那便叫人去查一下,若是沒有婚配,便直接入選秀女便可……」皇上說著,眼皮漸漸沉重,「行了,你出去吧。」
「是。」
申屠川轉身去了外間,守在那裡開始當值。轉眼到了晚上,他看一眼桌上放置的沙漏,喚了個人過來:「到了嬪妃侍寢的時辰了,今日侍奉皇上的宮女呢?」
「回、回督主,那個宮女她、她她自盡了!」宮人紅著眼眶回答。
申屠川倒了杯茶,緩緩喝了一口后揚起唇角:「宮人自戕是禍及家人的大罪,她是想讓家人一起死?」
宮人似和自戕的宮女關係不錯,聞言撲通跪在地上:「督、督主大人,還請大人饒過她的家人,奴婢願替她去侍候皇上!」
申屠川目光清淺的看向她:「你是要我同你一起欺君?」
「奴、奴婢不敢!」宮人忙道。
申屠川的唇角揚了起來:「蠢貨。」
宮人被罵得腦子懵了一瞬,一進來便看到這陣勢、瞬間明白怎麼回事的李公公踹了宮人一腳:「蠢貨,這時候你倒是仗義了,若是頂替的事敗露,死的便是你一家子!」
突然被提到家人,宮人猛地清醒了,跪在地上不停磕頭:「是奴婢糊塗了,是奴婢糊塗了,還請督主恕罪,還請……」
「行了,滾出去!」李公公罵道。
宮人手忙腳亂的滾了,外間安靜下來,李公公欲言又止的看著申屠川,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想說什麼?」申屠川看向他。
李公公硬著頭皮開口:「太醫方才給皇上開了安神的方子,皇上服下后應是會睡到明日晌午才醒,自是不用侍寢的,那宮女我也認識,十四歲便入宮了,如今也不過十六,實在是可憐,她的家人……」
「今日放了她,明日便有其他人學她自戕,難不成次次都讓皇上服安神湯?」申屠川眼神冰冷,「你去抓了她的家人,過些日子在宮中行刑,到時候叫所有宮人來看,我倒要看看,經此一事,誰還敢輕易自盡。」
「……是。」李公公神色複雜的離開了。
申屠川在外間守足了一夜,一直到翌日皇上醒來,得了允許后才離開。
太陽初升,陽光落在申屠川的肩膀上,卻無法驅逐他身上的寒涼。他面無表情的回到司禮監,還沒等進門,一個小太監便跑了過來:「督主,宮外有信件送了進來。」
申屠川目不斜視的往前走:「誰的。」
「是從尚書府送出的,上頭卻沒有蓋季尚書的私印,奴才本想丟掉的,可又怕有什麼事耽誤了,所以……」
話還未說完,小太監手中的信便被抽走了,他愣了一下,抬起頭時眼前已經沒了人影。
申屠川回到屋內后,便已經將信拆開,裡面四五張信紙上寫滿了廢話,總結一句便是要他記得去找她。申屠川平靜的將信紙放在了桌子上,連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的眼眸似乎緩和了許多。
停頓片刻,他起身到書案前取了信紙,在上面只寫了三個字『我會去』,剛寫完第三個字,他便頓了一下,盯著信紙發了許久的呆,直到紙上不小心滴落了墨汁,他才心煩氣躁的放下狼毫,轉身叫了人往屋中送熱水。
每次督主從皇上那裡回來,都會將身上衣衫盡數換了、從裡到外洗個乾淨,這已經是多年的傳統了,所以當他一聲令下,便有幾個小太監立刻抬著熱水進來了,很快便將木桶里倒滿。
申屠川等所有人都離開后,便將衣衫褪了進入水中。熱水讓他的大腦逐漸放鬆,他總算有了一分的倦懶泄露出來。
一直到水變得冰冷,身體也跟著冷了起來,身上那股污濁的藥味才似乎驅散了些。他緩緩睜開眼睛,在站起來之前便拎了衣衫穿在身上,不顧衣衫被水浸濕,徑直從水中出去了。
屋子裡有一面銅鏡,大到能照出他整個人的身影,他穿著濕透的衣衫到銅鏡前站定,看著裡面眉眼陰柔、一身凜冽之氣的男人,眼底浮現淺淺的嘲諷。
他有一個秘密,一個誰都不知道的秘密。
十二歲那年,他被幾個太監圍毆至昏迷,醒來后便隱約有了一些不該有的記憶,這些記憶里,他每一世都過得無比苦難,而每當他瀕臨崩潰時,都會出現一個女人,這個女人給他愛給他溫暖,給他帶來黑暗人生中唯一的光,然後——
親手收走他的生命。
她就像他命中注定的災星,遇到她便忍不住動心,隨後因為自己的動心付出生命的代價。一世又一世,毫無止境的重複下去,一刻也不能掙脫。
而這一世的他,絕不允許再出現這樣的結局,申屠川看著鏡中的自己,目光清冷而堅定。十二歲那年他不僅多了些前世的記憶,還突然知曉了這輩子自己的命運,當看到自己最終的結局是死在太妃手上后,他便下定決心改變。
這麼多年了,他借著對今生所有事的了解,一步一步從一個刷恭桶的小太監,爬上了督主之位,為了改變命運,他手上染的第一抹鮮血,便是太妃那個老女人的,接著便是那些欺辱過他的人,一個個一步步,誰都沒想逃過。
他的手放在了胯骨上,鏡中的自己也做了同一個動作,申屠川看著鏡中的自己,唇角浮起一點弧度。他這裡有一個印記,是十二歲之前看不到的,通過前世那些記憶,他隱約清楚印記是他心中的仇恨匯聚,只要仇恨一直在,他便能一直活下去。
活下去,是他此生最大的執念,殘缺的活下去,是他內心最大的恨意來源。
只要能活著,臭名昭著如何,血流成河又如何,只要他能活著,負盡天下人又如何?
正是因為心中的執念,他在第一次看到襁褓中的季聽后,便下定決心要殺她,只可惜當時力量不夠,每日里只能儘可能的收集她的消息,等到有機會殺時,自己卻又總因著各種原因下不去手,一轉眼便是這麼多年,他將季聽了解得比任何人都透徹,卻一直沒能得手。
想起季聽,申屠川腦海里再次浮現她明艷的臉,他一甩衣袖轉身去取了乾燥的衣衫,正要換衣裳時,他微涼的指尖扶上嫣紅的唇,眼中彷彿有煙花綻放。
罷了,這一世他已是殘缺之身,註定滅情絕愛,而季聽也正在尋覓夫家,再過一些時日,他們便會徹底分道揚鑣。若不會跟前幾世一樣在一起,她或許就威脅不到他了,那麼留她一命似乎也沒什麼不可以。
申屠川的眉眼漸緩,將乾燥衣衫抖了一下,便要換衣裳,打算將信親自給季聽送去。換褻褲時,他下意識的看向胯上印記,看到顏色淺了幾分的印記后猛地僵住——
怎麼可能!這麼多年顏色未曾變過的印記,怎麼會突然顏色變淺?!
申屠川眉頭皺起,許久之後眼神逐漸冰冷,原先因為想到季聽而生出的一分慈悲徹底消散。他面無表情的換了衣裳,將自己養的死士叫了進來。
「今日之內,取季聽性命。」
「是!」
死士半個字都不多問,領了命令便轉身離開了。
死士走後,申屠川便一直獨坐,腦海中重複出現季聽的臉。可他沒有將死士召回的打算,半點猶豫都無。
他不是沒給季聽機會,然而沒有用,他們註定只能活一個。而他,必然是會活著的那個人。
夜幕漸漸降臨,屋子裡沒有點燈,整個都漆黑一片,申屠川始終維持一個坐姿,一直到死士回來,他才微微動了一下。
「奴才該死,請督主責罰。」死士撲通跪了下去,微弱的月光下,能看到他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
申屠川的聲調中沒有任何情緒:「失敗了。」
「奴才該死!」死士俯身。
申屠川閉上眼睛假寐,許久之後才開口:「滾出去。」
「……是!」死士驚訝自己竟然還能活命,忙轉身出去了。
申屠川又獨坐許久,才去將燈點上,扯下腰帶看向自己的印記,果然,在聽到季聽還活著的消息后,印記又淺了些。
他目光陰冷,最終還是決定親自下手。
……
一眨眼,三兩日過去了,終於到了季聽生辰這日。十七歲的生日過得十分冷清,季聽卻不怎麼在意,因為經過上次刺客的事件后,她真心覺得能活著便已經很好了。
夜深了,她半躺在床上拚命往窗外張望,一心等著申屠川過來,可惜過了許久都沒見著人影,她漸漸開始失望了。也是,人家是大忙人,過不來也是沒辦法的事,季聽心裡安慰自己,可面上卻始終高興不起來。
正當她頹喪的起身關窗時,一隻修長的手按在了窗戶上:「不等我了?」
季聽愣了一下,驚喜的看向他:「你來了?!」
申屠川翻身進屋,隨手將窗戶關上:「季府守衛森嚴,我費了些功夫才進來。」
「那是因為前些日子有刺客進來,我爹怕再出事,所以才多加了些守衛。」季聽說著,忙給申屠川倒水。
申屠川掃她一眼,到桌邊坐下:「刺客?」
「是啊,刺客,」季聽挽起袖子,給他看自己胳膊上的傷,「你看,可疼了,當時幸虧我滑倒了,劍才刺在我胳膊上,否則便是肚子。」
白皙的胳膊上,一道猙獰的傷口蜿蜒,或許是怕傷口捂著不好,便只上了厚厚一層藥粉,並未包紮紗布。黃色的藥粉,紅色的血肉,和白皙的膚色映襯出的效果,簡直是刻骨銘心。
申屠川看著,心中無端煩躁起來,伸出修長的手指捏住她沒有傷口的手腕:「這樣會留疤,你不在乎?」
「爹爹說這個藥粉好得快,至於疤……應該沒關係吧?」季聽聲音小了些。
申屠川清冷的掃她一眼,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瓶子:「叫人打盆熱水來。」
「……不用了,我這葯也是剛上的,沒必要擦掉了吧,多疼啊。」季聽忙道,結果對上對方不容置喙的眼神,頓了一下后還是訕訕出去了。
因為怕被人看到申屠川,她等水送來后就自己親自去門口接了過來,受傷的胳膊一用力就有些疼,她差點把水摔了,好在門一關上申屠川便從她手裡將水接走了。
錦帕用熱水絞了一遍,申屠川便一隻手捏著她柔軟的手心,一隻手拿著錦帕幫她擦拭傷口。
只是錦帕還未碰到胳膊,季聽便「嘶」的一聲。
申屠川面無表情的看向她,季聽訕訕:「我能忍住,您繼續……」
話音剛落,錦帕便落在了傷口上,季聽沒忍住『嚶』了一聲,眼角瞬間泛起淚花。她的聲音讓申屠川更加煩郁,想到這傷口是因為自己造成的,他便生出一股奇異的憎惡,可憎惡的對象是誰,他卻一時弄不清楚。
申屠川是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的主兒,雖然已經盡量放輕力道了,等他把上頭的藥粉都清掉,還是有幾處已經凝結的口子重新流血了。季聽生生疼出了一身冷汗,眼淚汪汪的看著申屠川,心裡不懂自己到底哪裡出了毛病,非得把他叫來給自己慶生。
申屠川淡定面對她的委屈,打開藥粉后便要直接倒上去,季聽心裡一驚:「疼嗎?」
「不疼。」
季聽放心了,重新放鬆胳膊,然而下一秒,胳膊上傳來的疼痛讓她差點升天。在慘叫聲要溢出來的瞬間,她嗷嗚一口咬住了申屠川的胳膊,整張臉都埋在他的袖子上,許久之後才稍微緩了過來。
此刻汗已經將衣衫浸濕,季聽虛弱的看向他:「……不是不疼嗎?」
「這算什麼疼?」申屠川冷著臉反問。
季聽啞口無言,許久之後才小聲詢問:「你怎麼會隨身帶金瘡葯?」
「世道兇險,總要備著才行。」申屠川看她一眼,起身便走向窗戶。
季聽急忙跟過去:「你這就回去了?」
「你需要多休息,」申屠川說完看了眼她的手腕,「此葯需三日換一次,葯我留下了,你記得塗。」
季聽想說才不要這種疼得要死的東西,可話還沒說出口,她便意識到傷口好像已經不疼了。不僅是葯帶來的疼痛消失了,就連傷口本身的疼也消減了不少,她一臉神奇的看向他:「這葯……很貴吧?」
「不值錢。」申屠川看了眼她脖子上的銀子。
季聽感覺神奇:「真的嗎?價格便宜效果卻這麼好,你在哪買的?我改日讓爹爹去多買一些。」
此葯乃是百餘種百年藥草磨製而成,是一雲遊神醫贈予他的,世間恐怕再無第二瓶。申屠川眼神暗了一瞬:「還想再受傷?」
「……不了吧。」季聽立刻慫了。
申屠川看她一眼,打開窗戶便要離開,季聽忙道:「你還未祝我生辰快樂。」
申屠川頓了一下,又從懷中掏出另一樣東西扔給她:「賀禮。」
季聽抓住他丟過來的盒子,微微有些不滿:「這麼小嗎?」
「若是不喜,改日我再補給你一個,你現在最需要什麼?」
季聽撇了撇嘴:「我最需要一個夫君,來結束我每日相看男子的痛苦,你能給我嗎?」
申屠川不語。
季聽嘆了聲氣,低頭將盒子打開,看到裡頭是一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后,半天都沒反應過來。這麼貴重的東西,他竟然隨手丟了過來,若是摔碎了……不對,他幹嘛要送自己這麼貴的東西?!
季聽意識到這東西貴重到能換一座城池后,頓時覺得手腳發軟,她看向窗外,那人已經走得沒影了,想要還他只能等下次見面。她腦袋暈乎乎的,拿著夜明珠去睡覺了。
這邊申屠川連夜回了司禮監,更衣時匕首掉落,他才想起今日是去刺殺的。心中的煩郁更重了,且一想到這件事,腦子裡便出現季聽那條受傷的胳膊,來來回回反反覆復的出現,叫人不得安寧。
正當他思索要不要折回去刺殺時,目光落在了不小心露出一點的印記上,他頓了一下,將衣裳往下拉了拉,露出了完整的印記——
比出宮前顏色重了一些。
申屠川微怔,隨後瞬間明白了,是因為季聽受傷,印記才重了一些。這麼想著,他又聯想起別的事,季聽落水那次、季聽去佛寺不舒服那次,好像每次季聽不舒服,他的印記就會深上一分,而季聽若是無憂無慮,他的印記便會越來越淺。
申屠川看向鏡中的自己,沉默許久后垂下眼眸。
次日,皇上倚在龍榻上,有氣無力的問一句:「季家女可婚配了?」
「回皇上,」申屠川的眼睛如藏了萬年堅冰,越仔細看越叫人遍體生寒,「沒有。」
皇上喝喝的笑了起來,喉嚨里彷彿安了個破風箱:「如此,你今日去下一道旨意,著季家女入選秀女。」
「是。」申屠川應完,便轉身出去了。
當日下午,聖旨便到了季家。
季聽跪在堂前,聽著申屠川一字一句的念聖旨上的話,整個人都好像飄在雲上一樣,落不到一點實處。申屠川的唇形完美、顏色適中,從他口中說出的話也透著一股冷清的不食人間煙火的味道,可落在季聽耳朵里,卻宛如地獄傳來的魔音。
「季尚書,接旨吧。」申屠川握著聖旨遞過來,骨節分明的手在陽光下白得驚人。
季尚書臉色發白:「……督主弄錯了吧,小女前兩日已經同家中門客訂了親,恐怕不能參加秀女大選了。」
「是嗎?」申屠川的目光第一次落在季聽身上,目光黑沉的看著她道,「季尚書可知道,欺君是誅九族的大罪?」
「下官確實已經為小女定了親,就是跟門客……」
「爹爹,」季聽打斷他的話,明明今日陽光正好,她卻冷得骨頭縫都是疼的。這一刻她直直的跪在地上,目光毫不避讓的與申屠川對視,「接旨吧。」
「你別胡說!」季尚書斥責。
季聽的手死死攥著,聲音卻出奇的冷靜:「督主大人知道我沒訂親,您還是接旨吧。」
季尚書的眼眶通紅,半晌顫著手將聖旨接了過來。當他把聖旨握在手中那一刻,季夫人昏了過去,一院子人開始手忙腳亂。
等季尚書把人抱走,季聽站了起來,平靜的走到申屠川面前問:「這便是你補給我的生辰禮是嗎?」
申屠川指尖掐住手心,手心裡立刻一片溫熱:「這世上最尊貴的男人做夫婿,不好嗎?」
他話音剛落,季聽便一個巴掌甩了過去,直接將他的臉打偏了些。嘴裡瀰漫出鐵鏽的味道,申屠川指腹沾了一下唇角,看到了鮮紅的血跡。
周圍的奴才嚇得大氣都不敢出,申屠川帶來的人上來便要捉拿季聽,卻聽到申屠川道:「即便你日後成為妃嬪,也不可對我不敬,這樣的事,日後不要再做了。」
聲音不辨喜怒,說的話就像指點家中小輩,那些要抓季聽的人面面相覷,最終誰也沒敢上前。
「多謝督主提點。」季聽眼中隱有淚光,聲音卻冷靜至極,彷彿剛才打人的不是她。
申屠川與她對視片刻,突然轉身離去。
是夜,他看著已經開始發黑的印記,許久都沒有動一下。如他想的一般,只要季聽過得不好,印記的顏色便會加重,只要印記加重,他便可一直活著。
申屠川眼神陰鬱,不見半點欣喜,他孤身一人坐在屋裡,幾乎要與黑暗融為一體,活下去的意念一如既往的強烈。命運要他早夭,他偏要長命百歲,命運要他悲慘度日,他偏要活得比誰都尊貴,命運對他不好,他便不信命,哪怕傾盡所有,也要與命鬥爭到底。
半個月後,天降小雨,秀女入宮。
季聽隨一眾姑娘走在皇城中,一個個的都愁眉慘淡的,有相識的便結伴走在一起,手牽手互相扶持著。因為雨是突然下的,一行人並沒有雨傘遮擋,毛毛雨落在身上,很快洇濕了衣衫。季聽的頭髮上滿是小水珠,但她忙著聽身後秀女聊天,所以並沒有在意。
「聽說皇上如今已經卧床不起了,且最喜用上不得檯面的手段折磨嬪妃,三年前入宮的嬪妃有十七人,如今只剩下不足一半。」
「我也聽說了,還有啊,皇上前些日子提到了嬪妃殉葬的事,也不知是什麼意思,咱們這一入宮,恐怕日後侍奉爹娘的機會不多了。」
這些小姑娘都是官家女兒,一般得的消息不說完全真實,可也是差不多了,季聽垂眸走在最邊上,聽到最後一句后掐緊了手心。
有女子終於受不住了,嗚嗚咽咽的哭了轉身就跑,嚇呆了其他女子。教引嬤嬤怒斥一句,立刻有帶刀侍衛前去捉拿,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女子拿住,正當女子拚命掙扎時,遠處突然傳來馬蹄聲,季聽抬頭看向狹長宮道的盡頭,下一秒一雙馬蹄出現,再接著便是一匹駿馬,還有馬上美得不似凡人的男子。
當申屠川帶著一眾人馬從拐角處出現時,她的心臟抽痛一下,雙手握拳掐住了手心。
「發生了何事?」申屠川在行至季聽身旁時勒住馬繩。
教引嬤嬤忙行禮:「回督主大人,是一個秀女不懂事,叨擾大人了。」
申屠川看向那個秀女,秀女還在掙扎,嘴裡喃喃著『我要回家』。
「入了宮門,你便是皇上的女人,皇宮便是你的家。」申屠川神色淡淡。
秀女的眼淚刷刷往下掉:「這裡不是我的家,我就是死也不會留在這裡……」
「你可以死,若你死了,我必將你送回家中,」申屠川說完,那秀女眼睛一亮,只可惜沒等她動手,申屠川冷酷的聲音再次傳出來,「嬪妃自戕,母族跟著受罰,說不定皇上心善,賜你父母死罪,你們一家三口便能地下團聚了。」
秀女愣了一下,隨即好像魂魄都被抽走了一般,無力的跌坐在地上。季聽掐手心的指甲更用力了些,因為她知道,他這番話並非是說與旁人聽的。
等到秀女不鬧騰了,申屠川清冷的目光從這些人身上掃過,小姑娘們顯然都聽說過他的名號,嚇得一個個低著頭不敢動,有的甚至還在發抖。
在這一眾人中,只有季聽垂著眼眸,腰背挺拔的站在那裡,不恐懼、不好奇,也不看他。雨下得大了些,季聽身上的衣裙被雨水洇出大片深色。
申屠川握緊了手中鞭子,聲音若夾雜了冰霜:「為何不備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