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賭命
魏大人聽得這話,立時就動了怒,連帶著他臉上的大黑痣都抖了一抖:「放肆!皇命當前,豈容你說不炸便不炸?我問你,若不炸這假山,你可有法子千里之外運來足夠的湖石?耽誤了修園,你我都有性命之憂,快些起來,莫要胡言!」
說到底,魏大人從心底還是護著馨兒的,總歸是人才難得。不然就憑剛才馨兒那一句話,若有心之人曲解一番,污衊洪馨兒辱沒朝廷罔顧人命,沒來由怕就要得了大罪。
一時激憤的洪馨兒,還沒意識到她整日小心行事,卻差點為剛說了句實話而遭大難,還是跪在地上,不肯起身。
大興的火藥製造算是發達,依照火藥威力,共分五個等級。最末級的,不過就是給孩童拿來做個花炮,但也常有崩了眼珠的事發生。而這開山取石,用的則是等級最高的火藥,號稱「萬山碎」。若不是家傳的火藥作坊出來的人,很難掌握那絲毫用量的差別,稍一不留神,便會過了用量,卻難以察覺。引線埋的深度,也是大有講究。土洪曾教過馨兒,非要有造陵開山之類的大造作,才可動這火藥。洪馨兒本就覺炸山取石甚為不妥,又無力阻攔。如今又鬧了人命,她懊悔不已,哪裡會起來?
魏大人雖氣她,卻總覺馨兒跪在地上不妥。只好又勸道:「土主事,你快些起來,隨我等去下一處假山。」
「不,請恕玲瓏不起之罪!」
「你你你…」魏大人被馨兒氣得,伸手指著馨兒只顧發抖。
只見馨兒重重咬了咬下唇,抬頭開口道:「魏大人,若玲瓏有法子不用那大堆的石料堆山,只些許點綴便可,可否斷了今日炸山之舉?」
「若你有法子,為何不早些言明,要拖到此時?」
馨兒定了定神:「只因此法乃前朝之舊制,我朝用此法甚少。故未敢多言。」
「是何方法?」魏大人收回手來,那顆大痣也抖的差了些:「你且說來聽聽。」
「此法乃以土為基,以石做撐堆山,將那土…」
「土主事,你說的可是…」魏大人打斷了馨兒的話:「石包土?」
聽得「石包土」,在場的眾人都怔了兩怔。當年土洪曾帶眾工匠鑽研石包土工藝,費盡心思,最終也未大成。幾位工匠雖年輕,但到底聽師傅演說過這段艱難之事,屋明哲和木瀚卿對此更是早有耳聞。但木瀚卿心中知曉,即便是用石包土的法子,他們所有的湖石,也是遠不夠的。
本不想多言的木瀚卿,還是沒忍住對造園技藝的探究之心,開口問道:「土主事,即便是石包土的法子,御花園中所剩的可用湖石,怕是也不夠。你這般說,讓我等如何自處?」
「此事我已想到。」洪馨兒幽幽道來:「石包土,石料還是不夠的。但…」馨兒頓了一頓,好似再想了什麼:「但你可知,我想做的,是石插土。」
眾人聽了此話,都豎了耳朵。
「哦?老夫只聽過土包石,石包土,何為石插土?」魏大人問出了眾人疑惑。
「家父曾言,土為山之肉,石為山之骨,草木花藤,乃山之筋也。若我等先以土堆出山形,再以湖石插於特定之處,抵住土塊滑落,露土之處再綴以連接之花木,必能牢固,也能讓山形曲折,綠意橫生。」洪馨兒演說著,但這法子,卻並不是前朝舊例,還無人用過,只是土洪曾教過馨兒而已。現下為了其他工匠免遭厄運,馨兒也只好搏上一搏。
「你既有此法,為何才說出口?若你早言,小卓子便可無礙了。」木瀚卿有些不忿。
馨兒當然不能言這法子她也沒把握,便只得道:「此法勞作艱難,且不常用。到底不比直接用湖石堆山來的容易,我也是心存了僥倖,才沒說出口。」馨兒紅了眼眶,已有啜泣之意:「小卓子枉死,我心甚痛。人都說急中生智,我…」
魏大人見馨兒眼淚都要掉落下來,忙遞了帕子來打圓場:「土主事,莫要落淚了,大庭廣眾,別失了身份。快些起來,拿帕子擦擦。」
勸住了馨兒,魏大人又來勸木瀚卿:「木主事,土主事到底是個女子,同你等一處勞作,已屬不易。她若早想到石插土,她早會說了,莫要再多責她。日後還要一處共事。」
魏大人的面子,木瀚卿還是要給的,他便不多說了。魏大人吩咐馨兒:「土主事,今日我等先行回御花園,你回府上將那假山樣式畫出,明日帶來一瞧可好?」
洪馨兒輕點了頭,紅著眼眶走了。
魏大人望了望馨兒遠去的身影,輕嘆口氣,不必多言也可知,土主事定是一夜無眠了。想她和自家女兒一般年紀,卻為父兄擔了這許多,殊為不易。魏大人對馨兒更多了幾分賞識。
木瀚卿雖也有觸動,但無意多言。這日也沒剩幾個時辰可以辦差了,他帶工匠們碼好石料,便也到了歸家之時。
及到家中,木瀚卿還想著馨兒所說的石插土,那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制式,他從未見過。木瀚卿用過晚飯後,就去了書房,想跟木老主事討論一二。
「什麼?土家姑娘要做石插土?」木老主事聞聽兒子說辭,拿書的手一滑,那書直接掉到了地上。
「爹,石插土…有何不妥嗎?」
「不妥,實為不妥啊。卿兒,你說那土家姑娘是為讓魏大人停止炸山取石才提議做石插土假山?」
「正是如此。」
「這土家姑娘,我還真是小瞧了她。」木老主事撿起書來,對木瀚卿道:「卿兒,你可知,土家姑娘這是為救人,拼上了自己的性命?」
木瀚卿一愣,他從未料得此事會如此嚴重:「爹,您何出此言啊?這不是前朝舊曆嗎?」
「土插石是當年土家老主事在世時所思慮的一種假山制式,只是紙面上可行,多年來從未有人真用過,毫無前例可依。土家姑娘如此說,她是在用自己的人頭賭那些個底層工匠之命。一旦事敗,她要如何收場還未可知。沒想到這姑娘小小年紀,卻這般大義,真是得了土家老主事的真傳。」
「爹,那孩兒可還用疏遠她?」木瀚卿聽了他爹的話,已對馨兒心生敬意,想要幫人一二,但又怕搭上家族前路,便想開口跟他爹討個主意。
「兒啊,此事風險極大,莫要讓他人看出你與她親近。但你可暗中用家學助她,也算全了為父和土家老主事的情意。」老木主事站起身來,去身後的木架上取過本書,遞給了木瀚卿:「卿兒,你可回去盡讀此書,這其中有我木家花木栽培之頂級密法。土家老主事遭難,為父深感自責,如今他女兒為救人將遇大災,我等若不暗助一二,說不過去。但切記,只可暗助,面上還要疏遠之。」
木瀚卿接過書,見那上面寫著《木氏密譜》:「父親的指點,孩兒定記在心中,您盡可安心。」
一夜無話。
轉過天來,馨兒早早就頂著兩塊大烏青來了御花園,只等魏大人下朝,好看她昨日所畫制式。
魏大人一下朝,便召了三位主事同來看畫。馨兒的畫工,魏大人是信得過的,但他沒想到,這畫上共有五個側位的假山形制,無論從哪一面看,都宛自天開,沒得再挑剔的了。只是土的用量不是小數,馨兒也考慮周全,在那畫上給出了挖湖堆山的做法,恰好清出的那些淤泥可以一用。
「土主事,畫的不錯,就按你這圖去辦吧。不知木主事和屋主事意下如何?」
屋明哲本著馨兒做的不懂也要支持的原則,剛想附和一句,沒料到被木瀚卿搶了先:「此假山造詣非常,理當造之。」
屋明哲看了看木瀚卿,想他前日剛責怪馨兒,今日又是這般,到底為何?
本就滿腹疑慮的屋明哲,哪裡能讓事藏過晌午?回了園子,屋明哲稍安排下諸位工匠如何處理淤泥,便去尋他的木弟弟了。
屋明哲本以為木瀚卿在帶人搭那浮翠亭,卻撲了個空,並未見人。直走到瑜竹軒旁,才見他木弟弟在那擺弄著幾株毛竹,時不時還卷出了個傻笑。
「木弟弟,可找到你了。你在這軒中做甚?那毛竹又未燒過,你動它做何用?」
木瀚卿見屋明哲來了,忙收起傻笑,換上了他擅長偽裝的微笑:「屋主事,這軒中毛竹過密,我想移出一些栽到新修的假山上去,也可省些銀兩,你看如何啊?」
「哦?木弟弟此番為何對土主事所畫假山這般上心?移竹子的事還早的很,你就開始籌謀了。莫非木弟弟對土主事已另作他想?」
木瀚卿真是被屋明哲弄得沒了脾氣了。這人白比他大了一歲,怎的事事都能往討好姑娘上想?但他說的也有道理,毛竹的事情還遠的很,自己為何要如此提前考量?難道僅是昨夜爹的一席話讓他對土家姑娘心生敬意?
木瀚卿意識到不對,耳根微紅,收了笑臉,嚴肅道:「屋主事莫要胡言,我和土主事何時對付過?我對她絕無他想,看這竹子,能給假山修築鋪路,順便還能…」木瀚卿竭力組織著自己的言語:「還能捉弄土主事一番,泄泄她不顧人命帶給我的仇怒。」
「那你倒說說,怎個戲弄法?」
「招蟲?」
「木弟弟,你細說說。」屋明哲滿臉欲知真相如何的表情。
「屋主事附耳過來。」
木瀚卿哪裡知道,他隨便編借口敷衍屋明哲的事,恰被來此處欲和他商議假山選種的馨兒聽去了後半截。
馨兒氣得咬著牙,心說:你個姓木的冤家,前次的胭脂還沒找你理論,我師父的死尚無定論,又要招蟲來作弄我?今日要不讓你瞧瞧咱東市小霸王的手段,我洪馨兒何以立足?
洪馨兒定睛看看四下,空無一人。她挽了挽袖口,蹲身摸了幾塊翹起的卵石,借著那圍牆外的一株油松,三兩下就上了牆頭。
馨兒剛準備賞木瀚卿一計洪氏連環擊,低手一摸,才想起她此刻並未帶用熟的彈弓。
但這隻給馨兒帶來了片刻失望,沒有彈弓,可有毛竹啊。馨兒趁木瀚卿背過身去時,悄悄弄彎了一株長在木瀚卿身後的毛竹。毛竹枝幹彎曲后,反彈之力極大,這一下打在木瀚卿身上,疼的他直叫:「啊,啊。」
屋明哲扶住木瀚卿:「木弟弟,你怎麼了?」
「我的背,背被竹子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