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世事兩茫茫
毓芳閣,燈火通明。
待我舉步進去,翠菡正在裡面急急踱步。
一見了我,她匆匆過來拉住我的手,一臉焦急。
「姑娘,你要去西境?」
我打量了一眼她,一邊在案前坐了,一邊道:「你倒是知道的挺快!」
翠菡急道:「這麼大的事情,你如何不與王爺商量?清河說,王爺他……他……」
我心裡一緊,面上卻仍是閑閑道:「他如何?」
「王爺自回府後,就在演武場擲著飛鏢,面色甚是嚇人,連清河都不敢與他說話!」
我只覺得心裡一揪,頓然生疼。
只是,今天的這種場景,實在是容不得我與他商量。
我默默伏在案上,想著今日之事,又仿若看到他在殿上看我時的眼神,冰冷而又疏離。
只覺彷彿進入了夢裡,所有的意識都離我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待我清醒過來,發現翠菡不知何時已經退了出去。
清風透過開著的窗,吹起紗幔。或許,成灝只是覺得,我脫離了他的掌控,心裡不快罷了。
畢竟,從扶蘭苑,到穆府,再到水雲居和寧遠王府,我曾是那麼的依附於他。
如此想著,我方舒心了些。
是夜。
我躺在榻上,輾轉反側,夢裡奇異的聲音紛至沓來,總是睡不安穩。
迷濛中,只聽窗棱咯地一聲響。
我驀地睜大了眼睛。月光正將房內照的透亮。
我立刻緊緊閉上雙眼,假裝熟睡。
是誰會在半夜潛入我的房內?
來人腳步輕巧,絕不可能是灤王。難道是我今日風頭太盛,惹了仇敵?但怎的會來的如此快?
那人輕輕地走到我塌邊,似是望著我,卻並沒有接下來的動作。
我悄悄睜開一隻眼睛,一個嬌俏身影正立在我的腳邊,皎潔月光照在她的臉上,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此時正凝神盯著我。
「小天,怎麼是你?」我忙坐起來。
正是駱瀾天。
「錦瑟姐姐,聽說你當將軍了?」她立在原地不動,語氣卻不似平日里那般親熱。
我沒有說話,她今日與往常有些不同。是以我不知她此言何意,也不知她如何如此快就知道了,更是拿捏不准她此時的情緒。
過了半晌,她才道:「姐姐可是跟了灤王?」
原來如此,她以為我要為灤王建功立業,看來,北坡仙平日里沒少跟她講朝廷政局。
只是,我還拿不准她此行的目的。
「小天,你覺得,我會唯灤王馬首是瞻嗎?」
「姐姐自是不會!」她答得急切。
我心裡頓然一暖。
「小天,此次來找我,是你師父喊你來嗎?」我試探道,心中有一個始終不願相信的答案。
「是,但是我自己也想來看你的。」小天終於在榻上坐下。
「他,交代你試探我的態度?」
小天猶豫了下,終是默默點頭。
果然!
「小天,如果我剛才說,我跟了灤王,你是不是——就會殺了我?」我說得很慢很慢。
其實,當看清她站在我身旁,卻又不與我親熱時,我就想到了。
只是,以北坡仙與成灝的關係,她此次來,成灝,他知是不知呢?
小天拚命搖頭:「姐姐,你別多想,我自是信你的。」她快要哭出來了。
傻小天,我當然知道。
「只是,你師父不信我。」我含笑道,嘴裡微微有些發苦,那是不是就代表,成灝,他也不信我?
「姐姐……」小天哽咽。
小天,你那麼機靈的女子,此時怎的不知道騙一騙我呢?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將胸中的頓疼強壓下去,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淡一些。
「無妨,」我撫著她的頭髮,「正逢亂世,誰都有可能背叛,若是我在那個位子,我可能也會這麼做。」
與其說,我是在安慰小天,倒不如說我是在安慰自己。
小天咬著唇,不出聲。月光下,我看到她的臉上淚痕斑斑。
突然,她似想起什麼,急道:「姐姐,我師父還說,若你,若你沒有跟了灤王……」
小天越說聲音越低。
我彈了下她的額頭:「磨磨唧唧,這可不像你駱瀾天。」說完便笑開了。
小天見我不欲計較,便也抹了把臉道:「師父交代我告訴你,灤王可能與古月國有勾結,五年前導致寧遠王斷腿的那場俘虜詐降,可能就與他有關。」
小天說的,我又何嘗未曾想過!之前古月國突然攻打北境本就蹊蹺,明明他們離西境更近,而到北境路途艱難,卻跋山涉水到了魚骨山,結果兵疲馬乏,還沒交戰就半路撤回。
或許此次去西境,能抓住成灤與古月國勾結的證據也未可知。
「師父說讓你小心些,莫被他利用了。」小天鄭重說道。
我點點頭。政權更迭,大家不都是互相利用么?
「對了對了,」小天吸溜了一下鼻子,從衣襟里掏出一個紅色荷包,「師父托我帶給你一個錦囊,說是……說是讓你舉棋不定,無從選擇時再打開。」
我知道北坡仙慣用這些稀奇古怪的伎倆,也不以為意,將錦囊收了。
我隨口問她,是如何知道我要去西境的。
「我師父雖不出谷,消息卻是靈通,我也不知他用了什麼法子,各國的動向他都能及時知曉,姐姐你知道的,我管的事太多了,也懶得管他這些!」小天手舞足蹈地說著,又變成了那個古靈精怪的女孩子。
我面上與她笑談,心裡卻是對這位北坡仙又添一重畏懼。
翌日,我照例在河邊射箭。
太陽才剛剛露出半張臉,整個世界都被彩色的雲霞遮住,顯得嫵媚而又詭異。
三箭齊發,如今我已練得爐火純青。
一陣腳步聲從身後向我奔來,夾雜著粗重的喘息。
「錦瑟,五日後我們就出發了,你不收拾收拾?」成灤道。
「王爺酒醒了?」我並不看他,仍專心拉弓,瞄向河對岸的一顆大樹,那株樹枝葉繁茂,在清晨的陽光中顯得強壯而有力。
成灤半晌不語。
咻——三支箭齊齊射出,到中途卻變了方向。它們分別射中了那棵樹三片不同位置的葉子。
「好箭法!」成灤拍掌叫道。
我斜眼看他一眼,卻忍俊不禁。
此時他的兩個臉頰正高高腫起,手指印清晰可見。哪裡還有半分平日里風流俊雅的樣子。
見我望他,他忙拿衣袖去遮,但哪裡還遮得住?
我眯起眼睛,歪頭閑閑笑著,緩緩地伸出一根手指要去碰他的臉。
「疼嗎?」我嬌聲道。我也知道,此時的我,有多媚惑。
「疼,啊,不疼!」成灤痴痴望著我,但見我向他伸來的手,卻是面有懼色,本能地側頭一躲。
我噗嗤笑了。
轉頭繼續拉起弓弦。
咻——這一次,三支箭一前一後,直直射入同一片樹葉。
成灤獃獃看著,雙手伸出,卻是不敢再拍手叫好。
我淡淡一笑,收弓回府。
「王爺,錦瑟現在是國主親封的右將軍,還望灤王日後自重!」說罷轉身,「若是再有下次,錦瑟可不擔保,會做出什麼事情來!」
不等他回答,我人已在兩丈之外。
之後,灤王回城去安排府內事宜,而我一連幾天,卻皆是心神不寧。
我似是在等什麼。
我心不在焉地用軟布擦拭驚雲弓,聽著翠菡在一旁嘮叨。
「姑娘,這件衣衫顏色素雅,也是你喜歡的樣式,我包起來吧。」
「這茶杯姑娘一向用慣了,也要帶著,兵營里都是臭男人,莫過了腌臢氣……」
「對了,要多帶幾方帕子,西境濕熱,容易出汗!」
「……姑娘,這胭脂帶是不帶?……」
見我不答,翠菡又自顧收拾去了。
我實在是忍不住,不禁叫道:「翠菡……」話到嘴邊,卻又吞了回去。
「姑娘,什麼?」翠菡停了手上動作,走過來問我。
「沒事,你去忙吧。」
我是在等什麼呢?等成灝的關心么?如今,我要去西境,他一句叮囑的話都沒有。
不過,轉念一想,我也只是一個孤女,我還能期待什麼呢?我不由自嘲地笑笑。
而我不知,翠菡卻是在一旁,將一切盡收了眼底。
五日後,京都西城門外。
旌旗獵獵,鑼鼓喧天,兩千名官兵身著軟甲,佇立在驕陽之下。
成灤坐在一匹高馬上,意氣風發。
我站在黃沙道上,望著京都高高的城門,心思百轉千回。成世南正在城樓上朝我們揮手,國主親自送行,這當是最好的待遇了吧。
「啟程——」
一聲呼號,我翻身上馬。身後腳步蹡蹡,馬蹄得得。
若是不知情的人來看,以為我們是去打仗,豈不知,這只是一個王爺想要建立功名,去邊關駐兵而已。如此,他回來后,就可以自傲地告訴別人,他曾保衛家國,手刃敵軍。
而真正保衛了家國,為了家國失去雙腿的人,卻會被慢慢遺忘……
我這幾日,總是會想到成灝……
出了京都所轄,地段要荒涼許多。
道路寬闊,兩旁是茂密的林子,正午的日光毫無遮攔地打在道上。我們所行之處,驚飛了林子里的鳥,一時間也熱鬧異常。
成灤與他身邊隨侍正在交代著什麼,我這廂也不願去和他說話。
自從我上次掌摑他之後,他便極少來糾纏我。此時見我面色不虞,也不敢來搭話。
漫漫白沙道,與綠色樹木交界處,突然出現一個素色身影。
那身影背著包袱,望著我這邊,正在向我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