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小人常戚戚
安置好了綠鶯,回到煙波堂,心裡卻再難安。
一夜夢境紛亂。
……
翌日,按著成灤說的時間,來到了後山。
到了一處開闊地,卻見面前五丈遠處飄然站著一個背影。
如墨般黑髮垂在身後,天青色長袍正隨了晨風輕輕起舞。
聽見響動,他回過頭來,燦然一笑,眉目間頓生暖意。
周圍的山光似乎全都黯然失色。
「顧公子,你怎的在這裡?」
「錦瑟晨安,」顧鈺琛拱手道,寬大柔軟的衣袖在他身側如浮動的雲,「鈺琛喜歡這山間晨露,是以每日都會早起來收集。未曾想在此遇見錦瑟,鈺琛當真喜悅。」
我才發現他手上握著一個瑩白的瓶子。
他溫和地笑著,此時日頭還未升起,只有半個天空的璀璨雲霞映在他的臉上。
我也朝他一笑,款款向他走去。
「錦瑟——」
身後傳來一聲高叫,是成灤來了。
我回頭,見他額上此時已密密地布滿了汗珠,於是笑道:「灤王今日竟未帶侍從?」
「本王只想與錦瑟你走走,帶那些閑雜人等做什麼?」
想來是他平日里坐慣轎輦,此時說話有些微微喘息。
等他踏上山坡,看到了我身後的顧鈺琛,神色驀然一變。
「你怎的在這裡?」
顧鈺琛面色從容,答道:「稟灤王,此處是鈺琛的莊子,鈺琛來這後山,想來是不犯國法吧?」
成灤欲發作,但見我在一旁,也便端起身子,整了整面容。
「自是不犯國法,只是此刻本王想與錦瑟單獨相處片刻,煩請顧兄移步別處!」
顧鈺琛卻是燦然一笑:「王爺此言詫異,這後山常有猛獸毒蛇出沒,是以鈺琛要陪同二位,提醒二位莫去那危險之地!」
成灤一聽此言,才未答話,一任他跟在後頭。
我悄悄回頭對他感激一笑。
他對我擠了擠眼睛,端的是神采飛揚,恍若仙人。
「錦瑟,此次去西境,你若是有何需求,儘管跟本王說!」成灤說著。
有顧鈺琛在,他終是不好說些逾矩的話。
行到一處平坦之處,草木踩在腳下,柔軟舒適。周邊幾株大樹勃勃生機。
面前幾丈處有一處山崖,崖壁光滑,綴著些許紫色山花,那些山花直攀著崖壁而上,到崖頂上竟是越來越多,越來越密。
山崖頂端,紫色的花開得如雲似霞,彷彿要引著人走進異常美麗的夢境。
「錦瑟,你看這花開得多美?」成灤一揮手臂,寬袖隨風飄動。
「是啊,濃綠萬枝瑩紫,動人春色此處……」我也不禁喃喃嘆道。
不知為何,我心裡浮現出多年前,穆府里那個淺笑從容的女子,她也那般地愛著那清淡紫色……
只是這一生,終是沒有機會,再喚她一聲華年姐姐。
一旁的顧鈺琛也仰頭望著那崖上花海,微笑不語。
成灤一聽我如此說,怔忡半晌,突道:「錦瑟,那次,本王送你一件紫色琉璃紗裙,你為何不穿?」
我一時未想到他會如此問,也是怔了一怔,方才笑道:「紫色乃王室上色,錦瑟一介民女,蒲柳之姿,哪裡穿得起這高貴紫色?」
成灤面有急色,正欲開口說話,忽地一道細細水柱,從上方那紫色花海中噴射而出,直射到成灤的頭臉上。
那水柱呈淡淡的黃色,還微微冒著熱氣,直噴了有半柱香時間方才停歇。
成灤此時發上已被澆得濕透,眉上,鼻子上,嘴唇上皆掛著水珠。
他瞭望紅日初升的天空,一臉茫然。
還未說話,又有一道水柱噴射而來,只是比之前時間短些而已。
我微微縱了縱鼻子,在空氣中聞到一股怪味,似乎是……
眼看著成灤的臉色越來越陰沉,目光越來越狠戾。
「灤王真是好福氣!」我還未反應過來,顧鈺琛已然躬身笑道。
成灤抹了一把頭上的水,甩了甩衣袖,冷言道:「你倒是說說,何來福氣?」
「鈺琛聽先祖說,此山有一處龍氣聚集,內含龍涎,龍涎感應到貴人來到此地時,方會噴射出來,鈺琛這麼些年,可是從未見過這等奇景!」
成灤的神色漸漸緩和下來,不管他是信與不信,被人奉為貴人,內心總是歡喜的。
「你未誆騙本王?」
「鈺琛豈敢。」顧鈺琛仍躬身。
他雖是語含奉承,卻是說的不卑不亢。
成灤這才放下心來,面上喜悅,只喃喃道:「難怪這水溫熱,只是這龍涎,味道也不怎麼好聞啊……」
顧鈺琛起身,唇角含笑,眉眼低垂,溫潤如一塊無暇玉璧。
成灤又抬頭往崖上望了望,似是等了片刻,再不見有龍涎滴落,便也舉步走了。
我與顧鈺琛轉身也跟在後頭。
成灤闊步走在前面,他不說話,我與顧鈺琛也只好保持沉默。
「錦瑟,」成灤突地轉過身來,「按照今日之相,父王保準會將這王位傳與本王也保不齊,到時候,你想穿什麼顏色的衣衫,都不會有人非議!」
我心裡暗暗吃了一驚,這灤王膽子忒大,居然隨意議論王儲之事,不怕隔牆有耳么?
正想著,背後突然傳來一陣呼呼的風聲,伴著一個少年的尖叫。
一回頭,才看到是那瘋老頭攜著小九從高處躍下來,小九不懂武功,此時已然面如土色。
那瘋老頭子本欲再帶著他躍起,小九卻是死命抱著一旁大樹再也不走了。
瘋老頭氣急敗壞道:「你自己說要學武藝,現在怕成這樣,還說要保護那、那什麼——南姑娘!看你現在這慫樣,爺爺我不陪你玩啦……」
小九被說中了心思,瞬間便漲紅了臉。
「你說要教我武藝,還要考我內力如何,讓我站在崖頂跟你比賽撒尿不說,還將我從那麼高的崖頂扔下來,我,我不要跟你學了!」
「你這臭小子再說一遍,想學武藝還不聽我的……」
老頭一邊試圖將他的手從樹榦上摳下來,一邊嘟囔著。
「你根本就不想教我嘛,還非說自己是、是童子尿,尿的高……」
小九委屈巴巴地說著。
就在他二人如此僵持時,一旁成灤突地臉色一變,忙抓起胸前衣衫湊到鼻子跟前聞了聞,又嗅了嗅衣袖,我不禁輕輕掩嘴。
卻見成灤神色漸漸陰沉。
他一個箭步衝到了小九身前。
我心裡一緊,也急急閃身過去,站到了小九身旁。
「小孩,你再說一遍,方才是你們在崖頂撒尿?」成灤氣得臉色發青。
「是……是啊!」小九愈發緊地抱緊了樹榦,完全不知發生了什麼。
我看到成灤的臉色由青轉白,又轉成了紅色,忙舉起手將他已然揚起的手臂隔開。
「王爺,他們一個神志不清,一個年紀尚小,況且並不知灤王就在崖下,灤王一向寬厚,就請饒過他們吧!」
我俯了身道。
眼看著灤王神色漸漸又平靜下去。
「罷了,看在錦瑟的面上……」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成灤還未說完,那瘋老頭卻已躍至跟前,將自己倒掛在一根樹枝上,那皺巴巴的臉正對著成灤,「死小子,爺爺的尿,味道如何呀?哈——哈——哈哈……」
我看到成灤緊咬著牙關,他的手已握在腰間的劍上……
「想殺爺爺我?來呀來呀!」
瘋老頭撕扯著自己臉上的皺皮,感覺都快將整張臉上的皮撕扯下來,恐怖至極!
「嘩,」成灤抽出長劍,直朝老頭劈將過去。
那瘋老頭腿上用力,整個人便立起身,從樹枝上彈跳到了三丈之外。
成灤劈了個空,咬牙切齒就要縱身追上去。
那老頭的聲音已然遠遠飄來:「呵呵呵,呵呵呵,壞事做絕,福報到頭,死期不遠啊,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此時的成灤,已經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發白。
「王爺息怒。」顧鈺琛仍是言語平淡,拱手說道。
成灤瞪著發紅的雙眼望向他,一字一頓道:「你,竟敢如此戲耍本王!」
我心裡一驚。
從與成灤相識,我第一次見他如此狠戾的模樣,而這,是否才是真實的他?
我望向顧鈺琛的眼神不禁多了一絲探究,且看他如何化解。
他確是不急不躁,仍是唇角含笑,拱手而道:「鈺琛並未戲耍王爺!」
說完便垂手不語。
成灤等了片刻不見回應,怒道:「那你如何解釋方才之事!」
顧鈺琛微揚唇角:「方才,不是龍涎噴射,恰好落在王爺身上么?這是天降祥瑞。王爺,可有不妥?」
顧鈺琛說得理所當然,似乎之前瘋老頭與小九並未出現過。
我見成灤面色一頓,似是還在回味顧鈺琛話里的意思。
於是開口笑道:「王爺乃天選之人,怎麼會有污穢落在您身上呢?」
成灤面容一松,看著我道:「錦瑟,你也覺得我是天選之人?」
我忙躬身:「錦瑟不敢議論王儲之事,只是陳述方才所見罷了!」
「但是,但是方才那瘋子,」提到瘋老頭,成灤臉色又氣得蒼白,「那瘋子他,他……」
「王爺,他們自玩他們,與王爺無關哪!」我抬眸笑望著他。
成灤似乎這才恍然大悟,撫掌大笑。
「哈哈,錦瑟,你說得對,他們必定是尿到別處,那污穢不可能落在本王身上!」
成灤又恢復了之前的神采奕奕。
只是頭上身上狼狽,又有淡淡騷臭傳出……
原來這世上,慣有人耽於自欺欺人。
我不禁心中冷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