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緣分殊途(1)
薛淳樾起來后猶豫了一會,還是聽話地走上了台階,坐到泓遠帝旁邊。
劉循自嘲,「無需拘謹,朕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薛淳樾側身而坐,拱手道,「陛下言重,臣定當洗耳恭聽聖諭。」
劉循將他的手拉下,苦笑道,「愛卿對二十年前的舊事,就一點好奇心也沒有嗎?除了你爹薛成貴,朕可是唯一的知情人了。」
「宮廷秘事,臣不敢窺探。」
「呵呵……不敢窺探?如果真的不敢窺探,你們如何會懷疑敬王?又如何能找到敬王謀反的罪證?而這罪證,又如何會忽然出現在曦王手中?你敢說不是你與葉賜准千方百計送給他的?」
「臣,萬死!」
「罷了、罷了……自襄王離世時起,朕與敬王,便不可能回頭,只是連累了清顏……朕於心難安。」
「敬王謀反一事,陛下一早便知?!」
「不,朕不知,否則也不會任由事態如此惡化。劉佑不了解當年的實情,而且年輕氣盛不諳世事,才會被劉安挑唆,犯下大錯,還連累了清顏……」
薛淳樾沉默,如果不是敬王步步緊逼,他們也不會在羈縻州之時便兵分兩路,葉賜准引開追兵,再派探子以葉賜准投誠的名義將證據交給曦王。如果能直接呈遞給泓遠帝,敬王夫婦可能不會走到雙雙殞身的地步。
「可能,這就是孽緣吧。朕無數次想過,如果當年不是玩心驟起溜出翰林院,跑到長興西市玩,我們便不會認識陳奕心,如果沒有陳奕心,那今天這一切,可能都不會發生。」
聽聞此語薛淳樾猛然抬頭,怔怔地看著泓遠帝,喃喃問道,「陛下說的是……臣的母親?」
「呵,這世上,不會再有第二個陳奕心。」
薛淳樾正色道,「臣,願聞其詳。」
「如果沒有陳奕心,按襄皇弟那個恬淡的個性,必然會乖乖聽父皇的安排,娶鄭氏、當太子、登帝位。如果他一早便與鄭氏成親,那鄭氏就不會因心中鬱結而在上元佳節喬裝外出散心,自然也不會有後來那段與皇兄的荒唐事。如果沒有那段荒唐事,清顏便不會為了顧全他的顏面自請下嫁,那清顏,也不會殞身與此。如果清顏沒有嫁給他,朕一定會讓她成為朕的側妃!」
「陛下……的側妃?」
「父皇一早便為幾位年長的皇子內定了親事,聯姻對象都是士族門閥,無由難以退婚。呵……朕一早便想好了,既然盧氏一族這麼想要親王正妃的名頭,便給他們好了,按當時的形勢,這個儲君之位幾乎確定是襄皇弟的,盧氏一族左右也出不了皇后。朕只願娶得清顏,此後一心一意,與她相伴此生……」
「恕臣無禮,不過姑母喜歡的,並不是陛下吧……」
劉循苦笑,拿起酒盞一飲而盡,「如果她嫁給朕,朕會用這輩子來愛她,焉能斷定她不會被朕感化?劉安本也不愛她,但不知不覺間,不也愛上了么?陳奕心本也不愛薛成貴,但最後,不也對他眷戀不舍么?」
薛淳樾怔住,覺得有些難以置信,「您說……我母親,不愛我父親?」
「陳奕心之所以沒有選襄皇弟,並不是因為對他沒有感情,而是她生來就恬淡清高,不喜世俗紛爭,更不想嫁入皇家囚籠,身心受困,當時襄皇弟幾乎是萬民歸心的儲君人選,嫁給他等於嫁給這個天下,陳奕心怎會願意?」
「所以……母親在殿前選擇了父親……」
劉循點點頭,嘆息道,「可惜他二人也是陰差陽錯,陳奕心不願阻礙襄王的前程,自請離開,可襄王根本就不想要這個前程。」
「如果母親與襄王之間互相足夠坦誠,足夠信任,便不會產生諸多的誤解。」
「人有時候自己尚且不敢相信自己,對別人又如何做到百分百的相信?」
一陣寒風灌入殿內,大殿之中燭火搖曳,泓遠帝和薛淳樾都陷入了沉默。不久之後,更鼓響起,泓遠帝抬頭看了看天色,已是三更天,遂轉頭向薛淳樾說道,「現在你該明白,為何薛家屢次涉案但都能平安度險。哪怕蘇羽茗與葉賜准違逆人倫、薛匯槿和薛沛杒捲入旭王結黨,而你,為娶葉沁渝竟與高句麗私相授受!朕,都能網開一面。這些都不是因為薛家洪福齊天,也不是因為你多有能耐,而是因為清顏。清顏選擇了劉安,自覺愧對朕的付出,於是暗暗立誓絕不再欠朕的人情。既然她此生都不會求朕,朕便不需要她求。」
薛淳樾怔住,好一會後連忙跪下,「臣叩謝陛下隆恩!」
劉循神色凝重,再次自斟自飲後站了起來,背對著薛淳樾說道,「但是從今以後,這世上再無薛清顏。你們薛家,好自為之。」
薛淳樾再次叩頭謝恩,退出了大殿……
泓遠帝先是以僭越禮節罪輕罰襄郡王劉佑,后是以突發惡疾掩蓋了敬王的死因,說明他有意要徹底抹掉這場延續了將近二十年,在外人看來似是而非的謀反案,既然根本沒有謀反案一說,那葉賜准自然也是無罪之身,因此得以平安無虞、毫髮無傷地走出大理寺,以自己的真實身份重新活在人世。
劉翊被一封密詔召回長興,一進城就被解了兵權,降旨襲封敬郡王。劉翊並非糊塗之人,事態演變至此並非人力可挽救,因此也沒有將父母之死怪罪到葉賜准與薛淳樾等人頭上,只是操辦完父母的喪禮后便閉關不出。
至此,敬王府歸於沉寂。
一切塵埃落定,葉賜准著急往洛安尋蘇羽茗,在薛淳樾的府邸根本坐不住,可是薛淳樾和葉沁渝卻勸說他先到凌雲峰找凈源道長求一劑良方,把舊傷清一清,「小准叔,羽茗姐這麼辛苦才找到弘勤道長的金針傳書,又耗費了那麼多精力研究讀透,不就是為了你嗎?如今針療已經把這傷治好了大半,就差凈源道長的一劑良方斷根了,你可不能辜負了羽茗姐啊!」
葉賜准笑道,「何來辜負之說?我不過是先把她接回來再上凌雲峰而已,又不是不去。我的傷一直都被針療壓製得很好,性命無憂,不差這一時,還是先把羽茗接回來比較重要。」
「不!小准叔,你聽我的,先上凌雲峰——」
葉沁渝忽然緊張,氣氛變得有些奇怪,葉賜准覺得有些意外,臉上的笑容有些僵住,端在手裡的茶盞也頓在了半空,既沒喝,也沒放,「為何一定要先上凌雲峰?你們可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不是——」葉沁渝著急,手心微微冒汗。
薛淳樾忽然牽住她的手,將她拉到座位邊按下后再轉身向葉賜准說道,「沁渝是擔心你的安危。我們當初走投無路才會將證據交給曦王,但是曦王可不是這麼想的,他會覺得我們是在向他示好,向他投誠,尤其是你,你本來就是他的人。如今敬王離世,中書令大位出缺,各方勢力劍拔弩張,正是用人之際,曦王怎會讓你離開?」
「哼,陛下已經否了襄王府和敬王府的所謂謀反案,我如今是自由之身,他還能把我綁了去不成?」葉賜准終於再次端起茶盞,放到嘴邊輕啜一口。江南道新產的春茶真不錯,看來泰祥興已經攻進了恆興行壟斷的江南道茶市,葉賜准心甚慰焉。
「豈止是綁,如果曦王發現收服不了你,他恐怕會把你毀掉,因為你這樣的人才,斷不能落入韋應時手中。這些時日你也該看出,韋應時,是陛下十分屬意的中書令人選,而你與知雨的關係……很微妙。」
「我和知雨不微妙,我們沒有男女之情。」
「但曦王不這麼想,世人也不會這麼想。你與韋知雨同進同出,共赴關南,同回長興,你讓世人怎麼想?」
「只要羽茗不這麼想就行了,其他人我不在乎。」葉賜准放下茶盞就想起身離開,他真的一刻都不想耽擱了,不知道羽茗是否平安,對他是否十分思念。分別之前她還陷入了對薛匯槿的莫名恐懼里,不知道現在心境是否恢復平和……這些紛亂的念頭一直都在困擾著他,他無法再等。
薛淳樾搶先一步擋在了書房門口,「既然你去意已決,我也不攔你,現在天色不早了,不如等明日再出發。咱哥倆好久沒有一起對酒當歌、把盞縱論了,不如今晚喝個痛快,就當為你壯行。」
葉賜准勾唇一笑,拍了拍薛淳樾的肩膀,「好!不過,論輩分我可是你叔父,不是哥倆,哈哈哈……我先回房收拾一下行囊,再刮刮鬍子,羽茗不喜歡我鬍子拉碴的樣子。現在終於不用喬裝了,得好好收拾一下自己。」
葉沁渝倚門看著葉賜准離開的背影,兩眼一熱,強忍多時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淳樾,羽茗姐的事,怎麼辦……如果羽茗姐真的殞身北江,小准叔絕不會一人苟活於世,他連自己的性命尚且不要,更別說上凌雲峰療傷了……」
薛淳樾抿了抿唇,輕輕抱住顫抖不已的葉沁渝,擰眉嘆道,「為今之計,只能阻止他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