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道心
九天之上，烈烈罡風裡，兩道黑袍人影完全融入到夜幕中，以極為迅疾之速御使法寶飛行著。
其中鬚髮皆白的老者骨異，從袖袍中取出錦盒，恭敬地交給身旁氣質邪異的青年。青年陰岐平淡地接過去，打開來，露出精緻襯墊中一枚拇指大小玉石一般的不規則石子，色澤殷紅，隱隱似有流光。與此同時，那石子般物事伴隨錦盒打開，頓時有邪惡陰戾的氣息擴散，傳導人的身軀上，便似有一個瘋狂的聲音在耳旁訴說教唆，引人神智變換迷失。
「古巫聖骨！」陰岐眼中未見神情變化，他只是看了一遍，然後啪嗒合上了錦盒，隨即將它收起來。行進之間，陰岐注意到身旁老僕骨異欲言又止，嘴角掛上那淡淡的笑意，道：「怎麼，你有話想說？」
「少主，屬下不解，」骨異說道，「以少主實力，為何會放任那兩個青雲門弟子一馬？」
「呵呵呵呵，」陰岐笑出聲來，他的目光悠悠地望著漆黑的遠處天幕，「你是想說，那兩個青雲弟子天資卓絕，若是放任下去，他日與本門做對，必將成為心腹大患，是么？」骨異疑惑道：「少主既知此理，為何又——」
「與我何干？」陰岐的笑冷了下來，他想起那記憶里永遠揮之不去的枯瘦面容，想起那讓他無法反抗甚至無法呼吸那般如淵如獄之威勢，一陣憤怒與不悅便湧上心來，「正邪相爭那般麻煩之事，跟吾沒有關係，吾想如何做，那便如何做。再說了，骨異，此次你我來此最大目的，乃是取回聖骨，不是嗎？」
「當然，您說的對！」
骨異低下頭去，於看不見之處無奈苦笑，他算是知曉為何宗門有不少詆毀之言了。原來眼前這位少主，對宗門並無歸屬之感！
黑風崖。
坍塌的巨大豁口處，一道人影輕巧地自上方躍下，落入隱藏地下的空間。
剛剛站住腳，迎面而來一股氣息，充斥著腐朽與血腥刺鼻氣味，讓秦燁眉頭緊皺。等他雙眼適應了地下黑暗，看清周遭場景時，登時瞠目結舌，怔怔地站在那裡，隨即感覺手足冰寒，脊背上甚至冒出冷汗——
因為他委實無法相信自己雙眼所見，人世之間，竟有如此煉獄一般的地方？
身後輕響，是那陸雪琪跟著下來。
「陸師妹——」秦燁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擋在她身前，然而他卻忘了，那坍塌而成的窟窿對應地下的位置，卻是在中間。他能夠擋住前方，身後四周卻仍然呈現在她的眼前。
自傲而好強，亦且道心穩固的陸雪琪，此時竟踉蹌一下，幾乎沒能站穩腳步。秦燁分明注意到，她那一雙手攏在袖中，已然緊緊地握住，甚至不住顫抖。嘆息一聲，秦燁讓開了位置，再度看向地下空間的諸般場景，此時心中充溢的不再是驚悸，而是無盡的悲憤與怒火。
地下寬敞的石室之中，靠最外圍的牆壁修建了許多漆黑的囚室。囚室之外，分佈著一個個石台、架子，在那石台、架子之上，便是讓人心神震動的人間慘相——一個個原本鮮活的生命，在此地猶如禽獸般分作不同區塊，慘淡堆砌的頭顱，分門別類的血肉骨骼，以及一張張撐開讓人脊背發麻的皮。或是新鮮或是陳舊的血浸染了地面、石台以及架子，混合腐朽氣息，成了仿若地獄傳來的惡臭！
眼前所見一切，顛覆了秦燁心中對人性之惡最下限的想象，於他心靈造成無法言喻的衝擊。在距離不遠的位置，一具畸形的屍體倒在那裡，秦燁忍著心中難受，大步行去，驗明了正是那怪人黃茂。他的頭顱已然消失不見，不過如此也不虞擔憂他是否徹底伏誅了。
片刻之後，兩人重新回到崖頂地面。
從那地下囚室中，秦燁尋到六七個一息尚存之人，不過他們都已然失了神智，即便存活下來，只怕也落個瘋癲下場。秦燁無奈，他對此並不意外，因為那般場景他只是進去一遭，便感覺入墮地獄般毛骨悚然，心神動搖，更別說這些終日囚禁在其中，不知活了多久的倖存之人了。
清冷的月光之下，陸雪琪靜靜地站著。
但秦燁知道，她的心中必然不似表面的平靜，那柄「天琊」神劍，在她背後閃爍神光，應和主人的意志不住發出輕微的顫鳴。
秦燁站在她身旁兩步之外，仰望那與大竹峰上別無二致的明月，心中感觸良多。如是靜默無言，或許此時兩人都失了說話的興緻，因為地下所見之景，在任何言語下都顯得蒼白無力。
不知過了多久，秦燁似自言自語般開口：「在大竹峰上，師父、師娘，以及諸位師兄總是教導於我，要『誅邪除魔，匡扶正義』。以前我還在想，天下那麼多人，那麼多不平之事，我們怎麼可能管得過來？」
他搖了搖頭，嘆口氣，這才接著道：「可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這渾濁世間真的需要正義。正道，也並非僅是標榜為正道，而是需要吾輩修士戮力奮進、切實而行的正道！」
「因為，對於那些深處黑暗之中的人們而言，願意踐行正道者，已是無盡黑暗裡唯一的一點光亮了。」
陸雪琪轉過身來，眉目之間透出的冰冷殺意，儘管秦燁知道那並不是對著自己，但仍禁不住心中凜然。
「除惡務盡，那些逃竄下山的惡徒——」
「唔，你倒不必擔憂他們。」秦燁回想了一下那些人的狀態，說道，「那些人不知死活地沾染了大量邪穢之氣，沒有黃茂這般邪修為其鎮壓梳理，只怕頃刻間便會爆發，邪穢之氣入體，他們會在一兩月之內以痛苦的姿態死亡。此時殺了他們，反倒讓他解脫了。」
陸雪琪抿了抿唇，不再說話。
秦燁望一眼天邊傾斜的明月，道：「不知你接下來行程，乃是去往何處？」
陸雪琪淡淡地道：「回山。」
「也好，」秦燁點點頭，「黑風崖之事，若能儘早稟報師門最為妥當，尤其那兩個身份不明的邪修！」
一時無言。
好一陣過後，陸雪琪方才開口：「你又去往何處？」
秦燁回答道：「我此次本就是下山歷練，才剛剛一個多月。此間事了，我自是繼續向東，完成歷練目標需走到東海之濱，方才結束呢。」
「好。」陸雪琪道。
她說完之後，便往前行，走出兩步，又補充了一句：「再會！」
而後黑風崖上，一道凜凜藍色光華升騰而起，化作流光疾馳而去，瞬間便消失在茫茫夜空之中。
隨後，天亮了。
秦燁以大威能法訣，撼動黑風崖頂石壁，將那煉獄一般魔窟埋葬在地下。等他下到山腰，竟遇上了追來此地的黃振。他帶著黃振一塊上山見了那幾個倖存之人，其間有黃振認識的，但很遺憾，並沒有黃振父親在內。至於他追問其父親的消息，秦燁聯想那煉獄魔窟之景，沒有細說，只告訴他必然是遭遇不測了。
隨後在其相助之下，兩人把幾個倖存之人帶下了山。
黑風崖被秦燁付之一炬，其中搜索出許多財物之類，秦燁都交給黃振，讓他帶著倖存的幾個人去了大石村。隨後，秦燁取回自己的行禮，警告了一番細柳村村民，並告知黑風崖覆滅的消息，便再度踏上旅途。
有黑風崖這一次經歷，秦燁心中開始有了堅定的信念。便如他那時自言自語說的話那般，正道乃是需要踐行者的，他雖力微聲輕，也願遵從師門教導，做一個踐行者！
邪魔外道，時言正道中人不過一群口稱「正義」的虛偽者。殊不知，正道之中或許有少數心口不一的，但大多都秉承純粹的理念為之踐行，青雲門歷代門人因此犧牲者不知凡幾。即便有求名利之目的，但踐行正道，難道不比那些邪魔之人妄言逍遙自在，以放浪行徑為禍於人更好？
秦燁雖經歷得少，但見過的卻十分豐富，他能夠想清楚這其間區分別。
當然，秦燁所持之正道存乎於心，踐行正道並非門戶之爭，一切所為但求無愧於心罷了。如是心性通透，秦燁感覺自己的修為也似有所增長，若是順利的話，恐怕最近一兩年之內，他就能突破當前境界。
山高路遙，行行復行行。
兩月之後，秦燁已然走出中州地界，步入雲州。徒步走過兩州交界荒野地帶，讓秦燁再度真切地認識了這個世界。那些奇詭之景象，罕見之異獸，乃至神州大地之蒼莽浩渺，足以讓秦燁閱歷豐富，眼界大增。
這一日，踏出荒野，秦燁走到一條頗為寬敞的商道上。
順著商道向前，人煙便逐漸繁華，向途徑的老農問路，秦燁才知道原來順著這條道路繼續前行，便會到達雲州西部的第一座大城，曰「東萊城」。
正午時分，天下小雨。
秦燁身具修為，倒無懼風雨，不過想要給自己弄些吃食的話，在雨天就有些困難了。好在行走一陣，秦燁來到一處修建在商路旁邊的亭台，亭台有名，匾上寫著「四海亭」，亭台廊柱兩邊原先應是有副對聯，不過此時已然看不到了。
走進亭中時，裡面正有一個商隊，幾個旅人聚在一處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