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走火
土銃的硝煙味兒十分濃重,好在已是下半夜了,夜風薄涼薄涼的,頻頻拂過院牆上空,院內的空氣,很快就又變得清新冷冽起來。
火把嗶剝作響,院內忽明忽暗、影影綽綽。陳府家丁端著槍,全神貫注地警戒著,保甲隊員們一個個噤若寒蟬,不敢稍動,生怕引來殺人身之禍。
謝宇鉦行近陳清華身邊,小聲提醒道:
「清華兄,這李大牙暗通土匪,罪有應得!但由此也可見,保甲隊問題不小,現在,必須馬上對保甲隊進行整頓!」
陳清華驚魂粗定,聽了這話,連連點頭稱是,只是臉上卻愈發顯得尷尬。
他自小在外讀書,對鄉村的諸般事務十分陌生。加上這保甲隊,又是在他出國之後組建,所以,他現下根本不了解這保甲隊的情形,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兩眼一摸黑。
此刻,保甲隊員們散落院內各處,一個個都低眉順眼,對李大牙被殺,並無一人顯出半分忿恨之色。這李大牙有同夥么?如果有,那該如何揪出他們呢?
而且,這保甲隊十多個人,如今都在現場,只漏了一個保長王家貴。這王家貴,受邀參加陳家的晚宴,喝得醉熏熏的,早回家睡覺去了。
換句話說,這王家貴若不是喝醉睡覺了,那麼現在這檔子事,他到底是會出言阻止呢?還是跟著一道前來?
這保甲隊,實在已經爛透了……陳清華腦里急速轉動著。
此時,院內眾人,還震懾於特派員悍然出手的餘波中。
四鄉八里,凶名在外的李大牙,居然就這麼被打死了。這特派員,看上去斯斯文文,怎地出手卻如此兇狠。
只有那牛二最先回過神來,搶到李大牙屍體旁邊,蹲下翻看了一會,然後起身抬腳,狠狠地踢著,罵道:「畜牲,敢對大少爺不敬!可不是找死么?」說著,「呸」的一聲,一口唾沫吐在李大牙屍身上。
這時,陳府管家已聞訊趕到,問清楚因由后,心下暗叫不妙:雖說李大牙平日為非作歹,今兒又企圖劫持大少爺,可以說是罪有應得。但怕就怕人言可畏:這大少爺出國之前,便以好管閑事出名,這留學歸來不久,又對同村人驟然痛下殺手。從長遠來看,這種風評,對大少爺並無半點益處。
現在,自家少爺實不宜再出面,大包大攬了。
嗯,眼前這南京來的既是國府特派員,莫如就請他來收拾保甲隊。
此時卻見那國府幹員蹲在李大牙屍身前,搜著什麼,一時管家也沒多想,上前一步拱手為禮,語氣誠懇地大聲說:
「特派員先生,這李大牙向來胡作非為,無法無天,現在又暗通土匪,意圖行兇殺人,今天有這下場,實在是罪有應得.……嗯,謝先生是國府幹員,為民執法,天經地義,眼前這事如何處置,還請給個章程!我們好遵照辦理!」
謝宇鉦一心要找到李大牙那把左輪手槍,但找好一會兒都沒找到。此時聽了管家的話,心中一動,回禮道:「老先生有命,晚輩自當遵從!」
說著,他便轉身站上台階,臉不紅心不跳地大言炎炎,聲音愈來愈嚴厲:「這李大牙死有餘辜!他已被本特派員就地正法!但今天這事,也暴露出我們青螺村保甲隊,存在著大問題。不但不能夠保境安民,而且還成了害人吃人的流氓隊,惡霸隊。再不嚴加整頓,後果將不堪設想。現在,本特派員命令你們,馬上將手裡武器交上來!全部進行登記造冊,然後再一一重新發放。」
謝宇鉦一邊說,一邊拽過旁邊的家丁隊長劉頭,朝院中一努嘴,並在他的肩頭上一拍一推。
劉頭剛才就見謝宇鉦一邊大聲訓話,一邊頻頻朝自己遞眼色,只是一直沒明白他什麼意思。此時被謝宇鉦這麼一拍一推,又聽了他最後一句話,終於恍然大悟,慌裡慌張地將手裡的快槍端起,指向保甲隊員們,喝道:「快,快將手中的傢伙交上來.……你,你,還有你,狗蛋,你們兩個的刀也交上來,快點!」
家丁們有樣學樣,紛紛端起槍,威逼著眾保甲隊員一一繳械。不一會兒,保甲隊的武器就集中在台階前,謝宇鉦拿眼一掃,計有土銃七把,大刀五把,梭鏢六支。
謝宇鉦吩咐完畢,站在台階上,目光如電,久久掃視著院內,那些獐頭鼠目的保甲隊員們紛紛躲避他的目光。這當兒,忽地牛二的聲音在地面響起:「劉頭,你、你行行好,這、這可不能收。」
聞聲看去,只見牛二摟著李大牙那柄左輪,在地下打滾,躲避著家丁隊長躍躍欲試的手,以免他將這槍收繳了去。
左輪?謝宇鉦眼睛一亮,上前一步,斥道:「你們鬧什麼鬧?我是特派員,都別爭了,拿來,這槍先交給我保管!」
牛二聽了,停止打滾,爬起來撲通一聲,對著謝宇鉦就跪下了,連連磕起頭來:「特、特派員長官,你老人家面子廣,門路多,隨便弄把槍,都要比這好。這一回,你可得行行好,不要跟我一個鄉巴佬搶這把槍!」
謝宇鉦被當面點破心事,臉上一紅,氣得怒氣勃發,一腳踢出,但踢到一半,意識到不妥,總算及時收了回來,戟出一指,對著牛二的腦袋,罵道:
「搶伲妹!這是保甲隊的槍,陳少爺暫時收繳上來,待保甲隊整頓好了,便會重新發放!你牛二不是保甲隊的人,無權留用槍支,快點交出來!當然,你也可以申請加入保甲隊,只要加入了保甲隊,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擁有武器。但是,現在,你必須把它交出來!」
牛二聽了這話,怔了怔,面黃肌瘦的臉龐上,滿是狐疑和困惑,他看看謝宇鉦,又看看家丁隊長劉頭,忽然,他整個人馬上又縮成一團,將左輪牢牢摟在懷裡。
眼見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家丁隊長劉頭顯得進退為難,抬頭探詢地看著謝宇鉦。
謝宇鉦瞥了牛二一眼,發現他衣不蔽體的身上,多處露出瘦骨嶙峋的身板兒,瑟瑟縮縮,模樣分外可憐。不由得嘆了一口氣,正要放棄,他腦子裡倏地冒出昨天在山裡遇見的那兩個日本人,心腸不由倏地一硬,板起臉,向劉頭堅決地一努嘴。
劉頭會意,又俯下身去,和牛二爭奪起來。
牛二一邊奮力爭搶,一邊出言求饒,他整個人像個渾身是刺,滿地打滾的刺蝟。那劉頭則像是一隻將刺猥撥過來、撥過去,卻又無從下嘴的鬣狗。
爭奪之中,那柄左輪多次出現在謝宇鉦的視線中,這讓謝宇鉦愈發地心急如焚,恨不得親自下場,將這把槍直接搶過來。
但就在這時,驀地火光迸現,「砰」的一聲,牛二摟在懷裡的左輪,響了。
子彈尖嘯,擦著謝宇鉦的衣角飛起,叭嗒一聲,擊碎了檐瓦,碎瓦點點掉落,像石子樣在地面彈跳滾動。
大家再一次驚呆了,呆若木雞。
几絲衣物的焦糊氣息,觸及鼻蕾,謝宇鉦急急檢查全身,見自己襯衣的衣角被穿了個孔,破洞邊緣呈灼燒狀。
「娘西匹!」謝宇鉦驚嚇之餘喃喃罵道。
與此同時,地面的牛二也啊的一聲慘叫,坐了起來。只見他右手仍緊緊攥著那把左輪,左手抖抖索索伸手,掀開身上衣衫,就見他側腹上鮮血沁出,一道血痕汩汩醒目,正是被子彈拉了一道寸許長的口子。
牛二痛得呲牙咧嘴,掙扎著要站起身來,隨著他的動作,手中那把左輪亂划亂指,距他最近的家丁隊長劉頭,此時仍神情驚愕,木頭似的一動不動,對近在咫尺的危險,渾然不覺。
這時,劉寡婦驚叫一聲,從幾步外奔過來,蹲下身查看牛二傷勢。
牛二檢查之下,知道自己不過是皮外傷,心下的擔心早去了大半,此刻見劉寡婦神情關切,不由得臉上喜色乍現,胸膛一挺,努力裝出一副男子氣概來。
但當眼珠對上台階上的謝宇鉦,他的臉色便又迅速黯淡下去,恢復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捂著腹部,哎呀一聲,倒了下去。他眼角餘光關注著幾步外的特派員,當察覺到這個假洋鬼子正向自己移動腳步,他心知不妙,不顧傷痛,掙扎坐起,連滾帶爬地撲向另一邊的陳清華,攬住了他的雙腿:「大、大孝爺,大少爺,這把槍是保甲隊的,請將這把……這把槍賞給牛二,此後牛二這條命,就是大孝爺的了。鞍前馬後,刀山火海,牛二決計不皺一下眉頭.……」
牛二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懇求著,但懇求的對象卻毫無反應,他不由得詫異抬頭。
謝宇鉦也狐疑地轉身,去看陳清華。
這陳大少爺.……反應也未免太遲鈍了吧……
嗶剝聲中,火光忽明忽暗,卻見陳清華死死盯著牛二,眼睛里似要冒出火來,涔涔的鮮血從他撫肩的掌縫裡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