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科考舉子爭鋒(1)
因為距離殿試只有不到三日時間,韓泉回府之後便閉門謝客,以求靜心。其實他在京中除了旦保范也沒什麼熟人,說是閉門謝客,倒不如說「旦公子別來打擾我」。
而旦保范卻怎麼也閑不下來,兩次上門神秘相邀,拍著胸脯保證這次活動絕對有趣,但無奈韓泉始終不為所動,最後只能自己在家悶悶不樂。心想這韓兄還真是奇怪,明明參加武試,多活動活動筋骨有何不妥?左思右想確也實在想不通。
說起來以旦保范喜動不喜靜的性子,在京中應該有許多朋友才對。其實與他年紀相仿的世家公子也不少,只是一來和他家世相仿的志趣相差甚遠,二來比他出身低的又多懷著功利之心與他相交,只能算酒肉朋友,實難交心。所以這位旦公子的處境,也實在多有無奈。現在好不容易韓泉來了京城,但又沒功夫和自己玩耍,真是讓他苦惱不已。
真是浪費大好春光啊!旦保范感嘆著,只恨殿試不能來得再快些。
終於,三月初十,文試開始。
自打科考以來,殿試一直是先文後武,文試時間為兩天一夜,地點設在宮城的東南偏殿——孔雀殿。
這一日,天還未亮,舉子們便在宮外排起長隊,一一接受全身搜查後由宮人帶到孔雀殿殿外,待到一千名舉子集合之時,時間已近正午。說起這檢查手續確實繁瑣耗時,但也事出有因——剛開科舉時很多舉子想出了花樣百出的作弊方法,有的將經意典要抄在大腿上,有的抄在足底,有的夾帶在餐具、蠟燭等隨身物件中。
更有甚者,不知怎麼想出了個「銀鹽變黑之法」。具體說來是先用鹽水在衣服的夾層寫滿字,這樣平常看不出差別,但等到進入考場後用蠟燭一烘乾,字就顯現出來了。不得不感嘆想出此法也確是奇人。
總之各式作巧之法層出不窮,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因此在考前就必須挨個脫光衣物進行全身檢查,直到確認無誤之後方才放行。
此時一千舉子在孔雀殿外已排好整齊方陣,現場一片沉寂,每個人都只聽到自己內心「怦怦」快速的跳動,和急促的鼻息起伏。不一會兒,臨時搭好的紅布環裹的台上出現了兩個身影,均著赤色仙鶴官袍,佩金魚袋,正是文試的主副考官——吏部尚書趙忠和禮部尚書杜漸,身後兩側分別站著一位司禮公公。
主考官趙忠走上前來,模樣更加清晰:身高大約五尺半,年紀近七旬,清瘦的面龐上顴骨高高隆起,眉宇之間皺紋交錯,鬢角白髮中夾雜些許青絲,一雙鳳目在明媚的陽光下顯得滄桑而柔和。
暖風拂過,衣袍隨之搖曳生姿,趙忠展顏微笑向舉子們致意,朗聲說道:「所謂仕者,國之重器。繼先賢之道統,開當世之太平。承蒙當今太后和聖上德澤,大開恩科,不拘一格用人才,已有十五載。其間人才輩出,實乃我大楚之幸!」
他頓了頓,難掩神情激動,繼而說道:「鄙人不才,蒙太后和聖上不棄,得擔殿試主考選拔之大任。每念至此,無不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惟恐有負聖恩。今日與爾等賢子聚首於此,看諸君器宇軒昂,朝氣蓬髮,我心甚慰。願與爾等共築大楚千秋之基業,以報天恩浩浩於萬一。也在此預祝各位,盡情發揮,金榜有名,不失來此一遭。」
台下舉子們聽著趙忠一番慷慨激昂的致辭,雖年紀各異,上至七旬老翁,下至十八弱冠,無一不心緒激動,身體也跟著微微顫抖,久難平息。
接下來,趙忠介紹了殿試的規矩和注意事項,並強調要各憑真才實學,舞弊後果嚴重。
隨著他的聲音在耳邊回蕩,人群中的韓泉將目光投向了趙忠身後的禮部尚書杜漸。由於距離尚遠,見得不太清晰。隱約之中,這位杜大人和趙忠身形樣貌有些相似,只是鬢髮皆白,一對法令紋深刻其消瘦的面龐,自鼻翼入唇角后又一直延展到下顎,顯得威嚴庄穆而難以親近。
不愧是皇帝的老師。
韓泉瞻其尊容,不由得心裡暗嘆一聲。
待趙忠交代完畢之後,舉子們便由兩位司禮公公和宮城衛兵有序帶入考場。這時很多人才驚訝的發現,說是宮殿,考場實際上是由院內一個個小隔間組成,兩天一夜的吃喝拉撒都在這個基本上不能伸展的小空間里……
但大家又很快不再去想那些氣味等有關的不便之處,紛紛在自己的隔間就位,整理好隨身物品后,一邊平復自己的劇烈跳動的心臟,一邊等待試紙下發。
此次考試和以往一樣,先以一天時間寫作一篇不命題文章,各抒己見;而後剩下的一天一夜作另一篇命題文章。
「論士。」
韓泉打開了試題,小聲默念道。
這便是此次的命題文章了。相較於之前歷年的《論齊楚邦交之策》、《論魏國典章制度》、《論天竺佛教之流弊》和《論大楚民風之變》等,這篇文章範圍更為寬泛廣博。
看似尋常,與每人都息息相關,但下筆時方知其難。
韓泉唇邊泛起一抹微笑,將其先放於案幾一旁,開始不命題文章的寫作。
細毫在略為泛黃的紙張上輕盈律動,很快四個大字便躍然其上——《旁論貨殖》。
貨殖者,水也。疏通一國之根基往來,猶如氣血之於人身,聯結臟腑而潤澤經脈骨骼於無形,實乃潛細而又運妙無窮者也。自古治世不可不慎其微妙,能者輻輳,不肖者瓦解。
……
薄暮冥冥,鳥聲漸稀。
舉子們大多已完成不命題文章,正回顧審閱,待司禮太監來收取。
近亥時分,文章已經收集完畢,交由主殿內的兩位主考官審閱。本來這個時候趙忠和杜漸都應該和舉子們一樣準備安寢,但適逢殿試大事,因此兩個老人也就連夜批閱文章,不敢怠慢。
「杜大人,」空蕩蕩的殿內沉默許久后,傳來趙忠略帶訝異的聲音:「你看這篇《旁論貨殖》如何?」說著將手中的卷張遞給了身旁正伏案批註的杜漸。
杜漸擱下批筆,接過卷張的一剎,不由得已是一驚:卷面整潔乾淨,甚至沒有一處塗改痕迹,而且這字跡……飄逸靈動,而又暗藏機鋒,實在讓人賞心悅目。
杜漸趕緊開始閱讀,而一旁的趙忠似笑非笑,饒有興緻的待他讀完。
「怎麼樣?」看杜漸長舒一聲放下了卷張,趙忠瞳孔一縮,問道。
杜漸閉上眼沉默不答,似乎還在回味於剛才的文章。片刻之後,才睜眼看向趙忠,緩聲說道:「趙大人,我以為此文甚是精妙。作者觀點標新立異,而陳其利弊之時又無不入木三分。屬辭比事,也皆切中正要。實在……」杜漸嘆了口氣:「實在是奇文。」
「哈哈哈哈……」趙忠展顏而笑,目光若有若無的落在了封糊姓名的地方,說道:「你我共事多年,可真難得見杜大人如此感嘆。」
「趙大人見笑了。」杜漸搖了搖頭。
「哪裡。話說回來,這篇文章之立意和議論,也是我平生僅見。只不過……」趙忠笑意漸漸收起,停頓下來。
「只不過什麼?」杜漸忙問道。
「只不過此文作者雖有才華,但仍有不妥之處。」趙忠緩緩說道:「想我大楚立國以來,祖宗已有明訓……」
杜漸深吸口氣,大致猜到他後面要說什麼。
趙忠觀察到杜漸神情細微的變化,但權當未見,繼續說道:「杜大人,你司掌禮部應該比我更清楚,這士農工商之序,乃是我大楚百年不變之基。」
說罷兩人不約而同看向案上的卷張,各懷心思的陷入了沉默。
「趙大人,」半晌之後,杜漸才平靜說道:「你所言甚是。只不過夫道者,千變萬化。是故政亦道,商亦道。此文看似不合祖制,但字裡行間由商入道,通達明澈,於治國理政無不有所增益。況且文中雖言商之重要,但並未說商為首要。假若我二人以私心偏論,豈非埋沒才華,辜負聖恩?」
杜漸眉間緊鎖,並在最後的「私心」二字上刻意加重,似乎另有所指。
其實說到士農工商的排序,確實是大楚祖制鐵律,而且由於近些年與齊國交往密切,朝中多有人擔憂齊國奢靡的商業之風**楚國,造成人心墮落而再不思進。以此來看趙忠所言也有道理。
只是說到私心,乃是說趙忠明裡暗裡藉由科舉提拔自己的門生勢力——很多舉子在考前已經和他或多或少聯繫,而現在韓泉這篇文章他稱平生僅見,側面也說明其並不認識韓泉,因此有可能故意打壓以便讓自己稱心的門生得利。
當然,也有另外一種可能——韓泉正是他的門生。只不過此人才華頗高,因此不管怎麼說,出於公心杜漸也要為其奮力一爭。
趙忠故意不理會杜漸的言外之意,笑道:「杜大人所言甚是。依我看,這篇文章實非我等可以獨斷,不妨上呈太后和陛下,你看如何?」
杜漸聽罷面色緩和下來,沉聲道:「如此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