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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南川帶隊下了基層,於川慶親自陪同,同去的還有發改委主任郭茂中,交通廳長駱谷城,以及財政廳、住建廳的領導。在考慮帶誰去的問題上,方南川一度有些犯難,普天成笑說:「您第一次下去,隊伍當然要龐大些,這不是圖形式,也不是做給誰看,完全是工作需要嘛。下去之後總要過問,了解社情民意,了解各市發展狀況,帶的人多一點,對省長您有幫助。」方南川也報以微笑,道:「海東太大了,比我過去蹲過的地方都大,我心裡急啊,想儘快進入角色,把工作抓到手上。」
「我能理解,不過省長也不能太急,俗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嘛,您到海東來還沒休息一天呢,我很不安啊。」普天成說。
「哪顧得了休息,我是怕勝任不了啊,幸虧有您,我都不敢想,要是沒有您,我這省長該咋當。」
方南川到現在還堅持用「您」來稱呼普天成,讓普天成感動之外又多出幾分不安,聽方南川如此客氣,越發不安道:「省長太過客氣了,我們當以您為榜樣才是。」
方南川呵呵笑笑,道:「我們都別謙虛了,也別互相客氣,如果我有什麼不周的地方,還望您能提出來,千萬不可讓我一來就犯錯誤。」
「哪有這麼嚴重。」普天成也笑出了聲。這是方南川擔任代省長后他們之間比較輕鬆的一次談話,儘管之前也沒太多的彆扭,但總覺心裡有障礙,不敢放太開,客氣和謙虛把他們之間從容坦蕩的氣氛給遮蔽了。
「您也考慮一下,等我回來,我想就省長分工重新討論一次,看能不能適當調整一下,感覺目前分工有點不太平穩。」方南川又說。
「這個問題我也在考慮,目前好像還沒這必要,等您再熟悉一段時間,或許會判斷得更準確一些。」怕方南川多想,又道,「我現在是思想有了定式,老化得很,一下兩下突破不了,可能也是在海東太久的緣故吧。」
「好吧,那就再穩定一段時間。有關省直機關工作作風,我已向省委那邊談了一點想法,眼下有點四平八穩,緊迫感不足,精神狀態欠佳,我想結合第一批學習實踐科學發展觀活動,重點整頓一下省直機關工作作風,這方面您有什麼好的建議,隨時要跟我溝通,等這次回來,力爭商討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來。」
「行,這項工作我先拿個方案,到時您再過目。」
兩人商談完,回到辦公室,普天成靜靜想了一會兒,抓起電話,分別打給吉東廖昌平和廣懷馬效林,就方南川這次下去,作了幾點要求。第一,不能在市界上迎接,不要搞這種虛張聲勢的愚蠢行動,接待工作要規範,堅持一切從儉原則。第二,要做好群眾工作,特別是一些上訪戶的工作,省長第一次下基層,無論如何不能發生圍堵、攔車等惡性事件。第三,方省長睡眠不好,晚上盡量不要安排活動,更不要讓下面的同志不講原則地去找。強調完這三點,普天成就細節問題又叮囑一番,直到廖昌平和馬效林表了態,才放心地擱下電話。
方南川下去第一天,下面相安無事,一切正常,普天成沒收到不好的消息,心裡算是輕鬆下來。晚上回到家,李源登門拜訪。普天成笑眯眯地看住李源,說:「怎麼跑家裡來了,這可不是你的作風啊。」李源笑說:「到您辦公室,談不上兩分鐘就被打斷,再說白天我也走不開,一大堆事呢。」
「那你不會請我去喝咖啡,你這個秘書長,當的是不是有點吝嗇?」普天成開起了玩笑。
「還說呢,自從南川省長到海東,晚上都不敢出去了,聽說那些夜店的收入減了一半。」
「亂彈琴,出不出去活動跟南川有什麼關係,方省長啥時說不讓活動了?」
李源被問得臉紅,方南川的確沒在任何會議上說過此類話,更沒把領導幹部晚上進各種場所娛樂當成一個問題提出來過,但海東最近此風銳減,就像明令禁止了般,特別是省委、省**兩個大院的幹部,正常的應酬當然不會少,可應酬完就一個個乖乖溜回了家,再也不敢學以前那樣三三兩兩去瀟洒。普天成也察覺到了,起先他並不明白,幹部們為啥會突然「安靜」「本分」下來,後來忽地記起一件事,一年前方南川在西部某省擔任組織部長時,曾針對這個省幹部隊伍夜夜歌舞昇平的現象下過一次狠,出重拳整治過,據說三個月下來,當地有一半以上的豪華夜店關了門。有三名廳級幹部,十多名縣級幹部撞在槍口上,丟了官背了處分,這也讓他有了一個別名:夜店殺手。當時在網路上還掀起一股高級會所到底為誰開,是誰在支撐豪華消費等大爭論,當然,網民們聲討的對象大都集中在官員身上。看來,海東的幹部是怕方南川舊戲再演,提前循規蹈矩起來。
政治說穿了是在玩一種信號,聰明者往往在信號發出前,就已選擇好對策。每個幹部,當你在舞台上活躍一段時間后,你身上就會貼上一種標籤,不論走到哪,你都是帶著某種符號的,這符號就是信息,就是你的風格,也是別人認識你判斷你的一個基本尺度。方南川到海東后表現得的確溫和,到現在並沒燒起什麼三把火,一切看似都很平靜,但下面卻一點不敢平靜,都在猜測或預防著,生怕突然一招,將自己卷進去。
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聽著像是在閑扯,其實句句都有內容,也有所指。普天成明顯感到,李源是來訴苦的,心裡有委屈,或者叫彆扭。但他又沒法安慰,路波將重要事務交給於川慶,或許只是習慣使然,並不存在對誰信任不信任。對李源來說,工作難度肯定會加大,心裡適當堵一下也無妨,但專門跑來跟他訴苦,就誇張了點。
「別泄氣嘛,看看你現在這樣子,哪像個秘書長,以後不許發牢騷,更不許亂議論。」普天成旁敲側擊,希望李源能把話收住。
李源也算明智,心裡那點湯湯水水,吐了就痛快。話頭一轉,談起高興事來。他兒子剛剛考上研究生,人大哲學系,雖然沒有出國,但比起那些不爭氣的***來,還算讓人驕傲。一家人正樂呢,就想把這好消息讓普天成分享。普天成聽了果然高興,兩人又圍繞著孩子說話,李源免不了要將普喬誇讚一番,還問普天成普喬將來回不回國。普天成笑道,他生在這個國家,不回來幹什麼,咱可不能讓他丟祖忘典。李源笑說,還是省長覺悟高,現在都變著法子往國外送呢,送出去就沒打算讓回來。普天成覺得這問題敏感,況且普喬將來能不能回來,也不是他說了算。有天他聽喬若瑄跟兒子在電話里嘀嘀咕咕,似乎已經在談綠卡的事了,喬若瑄以路波的兒子兒媳為榜樣,要普喬早作準備。普天成聽著不舒服,但也沒多說什麼,兒子有兒子的想法,這一代人的世界觀早已超越了國界,不是他們用老辦法能教育了的。
兩人聊了好長一陣,時間不早了,李源告辭。臨走才想起問喬若瑄,說好長時間沒見著喬總了,有點想念她。普天成笑說,她現在是大忙人,我都見不到她,你還想見她呢。李源也笑說,是啊,我們現在是家不像家,舍不像舍,這日子過的,就剩一個「忙」字。
到第三天,普天成正在組織幾家部門討論工業企業治理污染問題,節能減排提出好幾年了,但效果一直不大,最近中央又在進一步加大減排力度,並將其任務目標納入責任書里,普天成不得不重視。省里已經連續召開幾次專項會議,減排指標和目標責任書都簽了下去,可就是光打雷不下雨,一牽扯具體問題,大家就都繞著道走,盡量不跟節能減排沾上邊。其實部門也好,各市也好,都在為自己利益打著算盤,真正從節能減排角度考慮的,少。普天成剛講完話,手機響了,一看是條簡訊,方南川發來的。問他,要不要到龜山去?普天成才想到,今天方南川的腳步送到了廣懷。幾天前於川慶把行程表送到他手裡時,他在龜山上犯過難,最後還是一狠心,將龜山從名單上拿掉了。沒想這陣方南川又刻意問起。普天成猶豫一會,還是回簡訊說,我想龜山就不必去了吧。想想又補充一句,如果有人建議,省長可以婉拒,龜山以後可做專門調研。仔細揣摩一番,確信意思都表達到了,才摁了發送鍵。簡訊是發出去了,方南川那邊沒再回復,估計是按他的建議辦了,可普天成的心思卻亂了。
為什麼不讓方南川的腳步往龜山邁呢,自己到底藏了什麼目的?還有,是誰在急著讓方南川去龜山,去的目的又何在?絕不會是讓方南川去發現問題,而是讓新來的省長在毫不知情中去表態,進而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方南川引到某個套子里。
普天成打了一個冷戰。按捺不住地給郭茂中發條簡訊,問他們下一步計劃去哪。很快,郭茂中回了簡訊,告訴普天成,他們已離開吉東,正往廣懷去。後面又贅了一句,省長對吉東工作很滿意,幾次表揚了廖昌平。
普天成松下一口氣。
到廣懷第二天,出事了。
誰也沒想到,方南川會去看響水寨,更沒想到,響水寨的群眾會在響水橋上玩長跪。
響水寨是廣懷保存相對完整的一處古寨子,類似於雲南、廣西那邊遺留下來的古鎮古街。寨子佔地面積不大,也就現在一個小區十幾幢樓那麼大,東面依山,北面靠著響水河,西邊原來是一片荒野,現在早已開發成商業住宅區,往南而去,就是廣懷有名的風景區懷山四景。寨子始建於明末,當時有位姓湯的大臣,告老還鄉后受皇帝恩賜,在此修築園林式宅院,頤養天年。后,慢慢有人圍攏過去,就形成了一處古寨子。寨子依山傍水,修得要說也十分講究,既有明代村落的特徵,又吸收了江南水上人家的風格,曾經也確是廣懷一景,就算在海東,也難得看見這麼一處寨子。可惜年久失修,寨子早已破落得不成樣子。巷道里坑坑窪窪,終年積滿污水,穿寨而過的一條小河早已乾涸,早不見小橋流水,倒成了垃圾聚積地。寨子里百分之九十的房屋大多是民國時期廣懷遭遇地震后重新修建的,不過仿得還是原來的樣子,可惜到了現在,都已變成危房。唯一有點價值的,就是湯家花園,還有清代不知啥年月修的一座古塔,塔高十八米,寨子里稱它鎮寨寶塔。這兩處建築在民國那場大地震中都沒毀,也算是堅固。原有的住戶早不在寨子里住,也實在沒法住。普天成曾經去過寨子,是陪宋瀚林一道去的,當時喬若瑄有個設想,從北京上海請了不少專家,還把幾名文物保護專家也請來了,想將古寨復原,在原來基礎上再建一座仿古的寨子,以豐富廣懷的旅遊資源。宋瀚林就去看,結果剛過響水橋,就被一股惡臭熏襲。那時正值伏夏,從古寨散發出來的霉臭和腐朽令人難以忍受,喬若瑄給每人發了一個口罩,這才勉強將寨子看完,但寨子的髒亂差還有隨時要倒的危房給普天成留下深刻記憶。後來相關論證會上,他發表過跟喬若瑄完全不同的意見,認為這樣的寨子毫無保存意義,更不值得花巨資翻修,因為它根本不屬於文物,以它作為旅遊招牌,純屬妄想。可當時廣懷方面積極性很高,大家都在談旅遊興市,能有這麼一處古寨子,廣懷方面就視為寶了。有人說,廣懷那幾年的形勢是杜漢武忙著抓錢,扶持黑勢力,發展色情產業,為自己瘋狂掠錢。喬若瑄忙著干政績,政績工程一項接著一項,玩上了癮,仗著有瀚林書記做後盾,誰的反對意見都聽不進。於是倉促論證后相關項目就上馬了。普天成記得很清楚,此項工程公開招標后,由廣懷最大的地產商齊星海拿下了開發權。為減少投資,齊星海的星海地產也參與了股份,將來新的響水寨建成,產權一大半在星海公司手中,這叫誰投資誰受益。拆遷安置自然也由星海地產負責,星海地產不但在寨子西面開發了五個時尚住宅小區,還擔負著廣懷廉租房、經濟適用房的建設任務,跟**的關係頗為密切。誰知工程剛一開工,就遭到響水寨居民的抗議和反對,湯氏後人中有一位畫家,是廣懷政協委員、廣懷群藝館副館長,名叫湯顯武,此人率先向喬若瑄發難。在他的鼓動下,寨子里八十多戶居**名上書,強烈要求保護古寨,堅決反對非法拆遷。市裡先是採取說服動員,諾以高出正常安置價兩倍的價格對寨子里的居民進行安置。湯顯武頑固得很,以先輩留下的遺產和保護文物古迹為借口,拒不接受市裡的安置意見。還洋洋洒洒向喬若瑄寫了封萬言書,痛斥喬若瑄為了政績,居然敢把一座價值連城的古寨子毀掉。一次會上,喬若瑄發了怒,提議撤銷了湯顯武的群藝館長職務,再後來湯顯武的政協委員資格也被取消,市裡沒給任何說法。湯顯武當然不服,鬧得越發凶。喬若瑄和齊星海卻擺出一副一撤到底的架勢,雙方矛盾很快升級。後來拆遷中出過一檔子事,寨子里有位三十多歲的婦女在湯顯武的指揮下撲向鏟車,企圖給拆遷隊伍製造麻煩,誰知鏟車司機毫不畏懼,眼睛眨都沒眨就將婦女鏟起,垃圾一樣鏟進邊上的翻斗車。等人們醒過神撲向翻斗車時,婦女已經奄奄一息,頭部受了重傷,一半頭髮找不到了,後來死在送往醫院的路上。
這事鎮住了寨子里的居民,此後再也沒有人敢跟拆遷隊作對。普天成後來才聽說一個理論,被施工方譽為「命價理論」。意思是說弄死一條人命大不了賠三四十萬,但工程延誤一天,損失絕不止這個數,而且還能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
死去的婦女最終定性為自己失足滑進了鏟車,由施工方賠了二十六萬,但禍根自此埋下。幾年過去,響水寨歷經曲折,拆了卻不到三分之二,那座塔還有湯家花園附近的民宅,怎麼也拆不了。新寨子修修停停,極不正常,等喬若瑄調離廣懷后,此項工程就徹底癱瘓。有說是齊星海見油水不大,不想幹了。也有說是齊星海已將工程款項的百分之六十拿到了手,拆不拆對他來說已沒有意義,他的目的就是賺錢,輕輕鬆鬆拿到兩億多,他還犯得著跟這些百姓傷腦筋嗎?
響水寨卻徹底變了樣子,寨子里再也不見人影,就連非常頑固的湯顯武,也在寨子里生活不下去。因為水斷了,路也斷了,寨子四周,讓齊星海推成了三米深四米寬的深溝,裡面又灌了水,宛若一條護寨河……
據廣懷方面彙報,方南川是第二天去企業視察的路上,臨時提出去響水寨看看。廣懷書記馬效林和市長王靜育支支吾吾,不敢讓去。一旁的於川慶說:「二位不會是有難處吧,省長對這座古寨有興趣,這可是海東保護得最久的一座古寨子啊。」於川慶這麼一說,馬效林他們就不好再支吾了,只能硬著頭皮帶路。誰知車隊剛到響水橋,就見二百多名居民齊刷刷跪在響水橋上,擺出長蛇陣。馬效林和王靜育嚇壞了,因為是臨時改道,這邊沒有安排警力,再說也根本沒想到居民會提前得到消息。再想掉頭,就已來不及,方南川已走下車來,湯顯武雙手舉著一塊牌子,一步步朝方南川走來。
如果不是後面發生的事,興許方南川不會動怒,可惜的是,意想不到的事太多了。
就在方南川跟湯顯武對話時,車隊後面突然又擁來一干人,而且還抬著一口棺材,這隊人馬到了車隊前,二話不說,就將棺材放下,然後跪在棺材四周,齊聲沖方南川喊青天大老爺。
一句青天大老爺,讓普天成驀地想起去年龜山那一幕,腦子裡本能地跳出於川慶的影子來。
上次在白雲賓館,三真師父講,那次龜山腳下給普天成送錦旗還有喊普天成普青天的那些群眾,其實不是村裡的,而是秦大沖花錢雇的。三真師父還說,那事是於川慶精心安排的。
於川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