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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建英走了,但她的話卻像石塊一樣壓在了普天成心裡,重騰騰地搬不掉。
宋瀚林的危機遠沒有過去,不是說馬上要出事,而是該出的事至今不出來,也滅不掉,讓人心裡十分恐慌。
「他一日沒有著落,我這心就一日不安啊。」劉建英那天幾乎是哽著嗓子,嗚嗚咽咽。到這時候,普天成才知道,作為一名高官夫人,內心要承受何等的壓力。丈夫在位時,她們體面、風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所到之處,鮮花和笑臉,恭維和諂媚,能給她們的全給她們了。一旦有風吹草動,屁股下立馬就拿火燒。
「高層對他評價不一,有人說他嘔心瀝血,鞠躬盡瘁,能把海東打造到目前這程度,不容易啊。但也有個別人,抓住他在海東的一些過失不放,非要把他打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劉建英說。
「一個人哪能沒過失呢,不是一再講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嗎,怎麼輪到我家瀚林頭上,就抓住一些枝枝葉葉不放了?」劉建英又說。
劉建英每說一句,普天成的心就重一下,劉建英把肚子里的委屈還有擔憂道得差不多了,普天成的心也就灌滿了鉛,重得不能再重了。
後來他說:「大姐多慮了,這些現象都很正常,沒有人會把老書記怎麼樣,大姐還是放寬心吧。」
「問題現在海東不在你手裡啊,如果天成你接了班,大姐還擔這個心?」劉建英長長嘆氣道,話語里有深重的失望,卻也有一種不甘心,不罷休。話題因此扯到路波身上。「他狠啊,表面上中規中矩,不顯山,不露水,背後卻不擇手段,明槍暗箭一起放。」
「大姐,扯遠了。」普天成忙制止。
「扯什麼遠,他以為他是什麼好東西,他乾的那些事以為別人不知道?隨便捅出去一件,他這個位子也坐不穩!」劉建英抓起酒杯,猛灌幾口,接著就狠狠地攻擊路波,說出的話既刻薄又恐怖,有幾件事普天成都未曾聽說。比如路波除跟副省長姜正英有染外,還在省電視台包養了一個美麗女主播,叫潘什麼來著。女主播的母親正好跟劉建英認識,常在劉建英面前顯擺呢,彷彿女兒被人包養是多麼光榮的一件事。普天成眉頭鎖在一起,想聽,又怕聽,後來聽劉建英越說越沒了遮攔,不得不再次打斷:「大姐,不談別人好不好,吃點菜吧。」
「你怕了?」劉建英猛地瞪住普天成,質問,「天成,你為什麼怕,你是老功勛老革命家的兒子,他們誰敢把你怎麼樣!」
「大姐!」普天成猛地站了起來,瞪著一雙駭人的眼睛。
劉建英這才收住話,普天成的反應太過強烈,她不得不把話收起來,剛才差點就說出江山也有你普家一分子。意識到自己犯了禁忌,劉建英低頭喝水。
普天成的心就徹底亂了。
沉默一會後,劉建英又絮絮叨叨起來。她是收不住自己嘴巴的,如果收住,她跟宋瀚林之間就不會老發生矛盾。宋瀚林曾哀嘆,這輩子很多事,就壞在老婆身上,劉建英太自以為是,老以為嫁到紅牆內就把自己裝進了保險柜,於是到哪都扮出一副真理在握的樣子,這種優越感曾遭到老首長的猛烈批評,警告她不要覺得披上一件紅色外套就把自己裝扮成了布爾什維克。也提醒過宋瀚林,管好你太太,不要讓她把你宋家那些家底子全抖光。宋瀚林語重心長地跟她談過,可聽不進去,這輩子她是吃定老本了,現在她在京城搞了一個圈子,身邊儘是沾紅染綠的人,你還別說,他們就是有特權,什麼事都玩得轉。幫人拿地搞批文,什麼緊俏幫人弄什麼,名聲大得很。
劉建英此時的對手又變成路波夫人秦素貞,女人喜歡攻擊女人,這是本性。
「她幹了多少惡事,哪個行業都插手,插進去就獨霸,貪婪無度,驕橫跋扈。她一年卷的錢有多少,還有她妹妹,她兒子,娘家哥,海東快成她秦家作坊了。天成你不能裝聾作啞,這些事你要管,現在管不了,將來要管,我就不信……」正說得起勁,猛見普天成臉上又有了凶意,她馬上將話收住,主動替普天成杯子里續了水。
「天成你喝水,大姐現在就信任你一個。」
普天成臉上那份凶不是為劉建英生的,劉建英讓他想起了秦素貞,想起了龜山,想起了許多事。
後來話題落到方南川身上,劉建英照樣一肚子怨氣,她怎麼對誰都有怨恨啊,這心態真是令人可怕。劉建英道:「真是把他看錯了,看走眼了,都說他來了,海東會沿著瀚林確定的方向往下走。誰知他連屁也不放一個,由著姓路的折騰,你看現在把海東折騰成啥樣了。」
「沒那本事,就別來搶人家飯碗,本來天成你很有希望,高層那麼多人替你說話,怎麼著你也根正苗紅,能力又不在別人之下。他一來,你又得迂迴,又得白白熬幾年,熬熬也無妨,可他這樣子,讓人擔心。」
「大姐……」普天成這次居然沒有阻止,可惜劉建英說幾句不說了,看來一涉及方南川,她還是有顧慮的。
這些都沒有什麼,充其量也就是牢騷話,嘴上功夫,而且說得極沒水平,可見劉建英是亂了方寸的,發泄怨氣的方式更接近長舌婦,普天成聽聽也就罷了,不會太往心裡去。所涉及的事也非什麼新聞,不過是替他把心裡話翻騰出來晾曬一遍。問題是劉建英最後說了一句很關鍵的話,還拿出了一樣東西!
「天成啊,大姐是想問你,假如真有什麼不測,你能不能一個人扛起來,我的意思你明白不?」
普天成猛然駭住,大睜著兩眼,幾近恐怖地看住劉建英。
劉建英避開普天成目光,這時候的她已有些平靜,臉色也沒剛才憤怒,甚至紅撲撲地顯露出幾分嫵媚來。
「我是說萬一有什麼變故,大姐還是希望你能一人扛起來,這種事牽扯麵太大不好,掉進水的人越多,岸上打撈的人就越少,只要瀚林不出事,一切就都好解決,頂多,你也就是委屈幾天。」
見普天成不表態,劉建英咬咬牙又說:「當然,這也是瀚林的意見。」
說到這兒,劉建英不說了,她到海東來,不就是為這一句話嗎,這句話說了,她的任務就算徹底完成了。
她起身,舒展了下腰,活動了幾下胳膊。普天成驀地發現,那個嗚嗚咽咽哽著嗓子沒有主意張皇失措的劉建英不見了,眼前的劉建英馬上又變回高官太太,居高臨下的氣勢,不可侵犯的威嚴,還有她特有的高貴、美麗,都顯得神聖而不可侵犯,更不能違背!彷彿每一根眉毛上,都飛揚著至高無上四個字。
原來她一直在演戲!
劉建英站了那麼一兩分鐘,從容地走到衣架那兒,那兒放著一紙箱,劉建英打開它,拿出一樣東西,細細地把玩一會,臉上流露出陶醉而又不舍的神情。普天成對那種神態很熟悉,如同官員捧著自己的任職文件,如同情人捧著相愛者的照片,還如同吸毒者手捧毒品。未等劉建英說出是什麼,他已猜到,劉建英將要打開的是一件珍藏品。
「天成啊,早就聽說你有一件稀世之寶,只是無緣得見。不過據大姐多年研究,你那寶物不是一件,是一對,年代嘛,比你知道的還要早五百年。那寶也不是龜山出土的,出土地在河南二里頭,當時是一對,你手裡那尊估計是從民間渠道流傳到龜山白雲觀的,大姐手裡這件,可一直在皇親貴族手裡。大姐費了不少心血啊,就為了能將它配成對。現在好了,大姐成全了你,我把它放下了,要是喜歡,你留著,讓它們也互相有個伴。要是不喜歡或者有什麼顧慮,你把它砸了。」
說完,劉建英果決地轉身,毅然離開包房,騰騰騰走了!
普天成怔在那裡,直到腳步聲完全消失,白玉雙走進來,他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現在,普天成眼前是兩尊陶。劉建英說得沒錯,這寶物果真不是一件,是一對,普天成一直供奉著的,民間應該算是公陶,象徵著陽,或者天,他終於發現陶下底座處有個「乾」字,只是年代久遠,早已看不清,用手能隱隱摸到一點兒輪廓。這陣他是憑藉放大鏡還有多年積累的專業知識來判斷的,而劉建英這尊,「坤」字卻保留得相對完整,足見劉建英沒說謊,她這件的確在皇室流傳。
「乾」和「坤」都有了,合起來是什麼呢?
凝神端詳半天,普天成還是收起「坤」,一言不發地將它放進柜子。他有一尊就夠了,多了,受之不起。
普天成再次投入工業企業督察中。
南懷新任書記鞏學瑞和市長婁鋼對普天成的態度讓普天成暗暗驚訝,兩人畢恭畢敬,禮貌而周全,一切做得都很到位。鞏學瑞如此,普天成尚能接受,再怎麼說他也受過鞏學瑞直接領導,人家不可能這點素質也沒。婁鋼對他這樣,普天成就有些不自然,受之不舒服。偏是婁鋼的態度比鞏學瑞還要紮實,幾乎每一個細節都注意到了,特別是陪普天成視察時,步子始終緊隨其後,而且一直在右邊,將左邊留給鞏學瑞,一次也沒亂。身位從來不跟普天成平齊,永遠保持半身位的距離。中間休息或是聽報告,為普天成續水的永遠是婁鋼。在南陽工業園區,南翔電子老總介紹生產線時無意中站在了普天成正對面,將記者的視線遮擋住,婁鋼走過去,輕輕撞了一下南翔老總,就將記者的視線撞開了。這個動作正好被普天成注意到,當時沒多想,只顧著給工業園區鼓勁。回來途中,普天成就覺婁鋼有點意思,能在任何時候都把細節拿捏在手裡,不簡單!
南懷情況比廣懷好,南懷之前是比不上廣懷的,工業經濟綜合指標全省排第六,但從這個季度各項數字看,南懷提升很快,目前僅次於海州。當然,海州跟南懷無法比,人家實力擺在那裡。但南懷的許多做法還是引起了普天成注意,特別是兩位新領導到任后,針對工業園區提出的戰略舉措以及對工業企業的扶持手法,令普天成耳目一新。特別是他們提出的把園區建設作為重要突破口,率先做大做強園區經濟,將五大園區作為南懷五張名片,用齊了力往外打的戰略構想,不只是有氣魄,更是對新的發展形勢下如何快速高效發展工業經濟的全新解讀。普天成認真看了南懷市委、市**重新制定的《關於工業園區發展建設的若干意見》以及配套細則,除傳統的領導包片、部門包點等措施外,對南懷提出的市直機關「兩集中」「兩到位」改革大加讚賞,這項改革就是充分授權或在園區設立機構,為園區項目提供一條龍服務,審批不出園,服務不出園,一切圍著園區轉。還有南懷提出的力爭通過三年左右的時間,培育千億元產值項目區兩個,百億元產值項目區三個,園區工業增加值增長百分之四十五以上,實現稅收同比增長百分之三十以上的目標感到由衷高興。
針對南懷發展模式,普天成強調,加速推進新型工業化,不是要另起爐灶,而是要轉型升級。必須按照科學發展觀的要求,以「等不起」的緊迫感,「慢不得」的危機感,「坐不住」的責任感,切實抓好增長方式的轉變,著力在發展中促轉變,在轉變中謀發展。要立足現有基礎,依託園區優勢,加大科技投入,著力改造提升傳統優勢產業,積極引導和扶持新興產業,加大技術改造和產品研發力度,不斷提高產品科技含量和企業競爭力。要結合南懷產業基礎和已具備的技術優勢,選擇電子信息、新型材料、新型能源、食品醫藥、現代物流、節能環保等領域作為主攻方向,進一步加大財政投入,強化政策支持,培育和發展一批戰略性新興產業,從突破核心技術和推進產業化方面下工夫,使之成為新的經濟增長點和產業升級的排頭兵。
晚上,婁鋼夫婦來了。夫妻二人登門,含義就不一樣,官場上的夫人外交,用好了還是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你自己來是公事,再殷勤周到,那也是應該的。有了妻子陪伴,從外延到內涵都有了變化,很多關係就是一次次的夫人外交中拉近的。可見婁鋼不傻,而且頗動了一番腦子。婁鋼的妻子在海州市人民醫院工作,這幾天休假,專程過來看婁鋼。普天成熱情迎接,婁鋼妻子抱著一束鮮花,笑吟吟地送給普天成。普天成笑說:「美女送的花我當然得接受,快坐。」婁鋼提著一籃水果。客房裡本來就擺了水果,普天成沒胃口,一看又提了這麼多,說是浪費。婁鋼說,她非要買,我也沒辦法。婁鋼妻子沖普天成笑笑,轉身收拾房間去了。鞏學瑞和人大兩位領導剛走,房間有些亂。普天成和婁鋼坐下說話,婁鋼妻子手腳麻利地將房間收拾整齊,遠遠地坐在了對面,也不過來,目光專註地看著他們。
兩人談了一些面子上的事,普天成問:「感覺吃力嗎?」
婁鋼點了下頭,道:「是有些吃力。」
「壓力大是好事,多逼逼自己,方法和幹勁都是逼出來的。」普天成說。
「謝謝省長教誨,到南懷后的確有太多觸動,以前總覺得自己還行,可真到了擔重負的時候,就覺得方方面面都不成熟。」
「太謙虛了吧,婁鋼,我看你幹得蠻不錯嘛。如果都要像南懷這樣,我這趟任務可就輕鬆多了。」普天成說了句大實話,也讓婁鋼臉上表情鬆弛下來。
「都是跟著省長您在學習,您是我們的楷模。」
「我?」普天成哈哈笑出了聲,繼而將目光轉向婁鋼妻子,「怎麼樣,是不是心疼老公?該心疼啊,一個人跑這麼遠,丟開家不說,工作千頭萬緒,這市長實在不好當啊。」
婁鋼妻子淺淺一笑,想起,又沒起,併攏起雙腿,輕聲道:「哪有省長您辛苦,跟省長比起來,他這是享福呢。」見普天成並不對她反感,又多了一句,「以前我覺得當官好,現在不這麼想了。」
「哦,那你怎麼想?」
「我說不好,怕省長批評。」
「我哪敢批評你,還指望你多多支持婁市長工作呢。」普天成笑得越發輕鬆,輕而易舉就把房間里的氣氛調節到最好的程度。
婁鋼妻子果然就大方地說了:「現在我有點心疼你們,一個個累的,哪有外界想象的那麼好。」
「知音啊,大知音,婁市長你好福氣,能娶這麼好的老婆,就沖這點,你也得把工作干好。」
一句話說得,婁鋼跟妻子臉上都有了欣慰,感覺就這麼一會兒,跟普天成的關係就近了許多。之前在他們心裡,普天成簡直就是尊神,遙不可及。
「快表態呀,難道還要省長求你不成?」見婁鋼犯結巴,婁鋼妻子起身說話,聽上去是在逼丈夫,其實是替丈夫在普天成面前買好。
普天成朗聲一笑:「態就不表了,我相信婁市長。來,吃水果。」
坐了半個多小時,婁鋼夫婦喜笑顏開地回去了,臨走時婁鋼妻子說,她才知道省長腿不好,她們醫院有個專家,對這病有研究,在國際上還是權威呢,這次回去她就讓老專家上上心,專門為省長拿一個治療方案來。普天成笑著道了謝,怕她真操這些心,說:「**病了,無大礙,你就不必費心了,好好照顧婁市長就行。」婁鋼妻子說:「照顧他是我的責任,可省長您也不能總忍著痛不治啊,再有毅力也不行的,有病還是要找我們大夫。要不我跟老專家學按摩,學會了天天給省長您按。」
「這我可受不起。」普天成邊誇張地說著話,邊往外送他們。樓道里有冷風襲來,捲起一股暗香,吹進他鼻子,後來他才明白,暗香是婁鋼妻子的體味。這女人,有點意思啊,不過讓人感覺不到假。
沖完澡,普天成腦子裡又冒出婁鋼夫婦,索性站在燈光下,細細回想一遍,將自己跟婁鋼的一些往事瞎琢磨了一番,感覺之前有點誤會這個人,不過一切還來得及,就沖婁鋼在南懷干出的這些成績,也應該肯定人家。
第二天的行程仍然是看企業,跟企業家座談。吃過早餐,普天成剛想打電話給方南川彙報南懷這邊的情況,好讓方南川鬆口氣,畢竟下面情況並不都是一團糟。手機突然叫響,一看是方南川秘書打來的,趕忙接起喂了一聲。
「普省長嗎,我是小杜。」方南川的秘書叫杜新源,原秘書二處副處長。
「知道了,你說吧。」
「省長讓你接電話,請稍等。」
電話那邊傳來一陣窸窣聲,不大工夫,方南川說話了:「普省長嗎,我是方南川,你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在南懷。」
「鄧家山隧道出了事故,我暫時騰不開身,請你馬上趕往現場指揮搶險,動作要迅速、果斷,到現場后隨時跟我保持聯繫。」
「什麼?!」普天成腦子裡轟的一聲,懷疑自己聽錯了,聲音發緊地追問一句。
「鄧家山隧道,估計死了人,具體情況還沒向我彙報,你馬上趕過去。對了,正英同志在現場,你們要攜起手來,全力以赴進行營救,另外,要控制好局面,動靜能不大就盡量不要大。」
「明白了。」普天成握電話的手有些發軟,嗓子里瞬間就拉起了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