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淤泥
他的名字落入曦和的耳中,宛如驚雷平地起,她失神般凝視著他,腦中響起那夜,她的父皇鄭重地告訴她,她的未來夫婿是誰,「謝庭恩,辰侯世子,與你十分般配。」
而謝庭恩居然是這樣登場與她相識,她始料未及,也意想不到,但是如今的形勢容不得她與他說些什麼,謝庭恩將受傷的晴鷺背了起來,一手拉住曦和,問道,「公主,再堅持一下,十六衛很快就到。」
曦和點點頭,謝庭恩輕輕一笑,帶著她們轉入深巷躲避追殺,而不遠處的一處高樓上,一抹玄色身影正悠然地搖扇,他旁側小童抿緊嘴巴,頗惱怒般,說道,「陛下還要出手嗎?」
那人將扇子折了起來,一雙如黑曜石般盈透的眸子眺望著,聽小童說罷,他斜睨一眼,輕笑,「叫我,公子。」
「這是昭國的公主,何須我出手呢。」他雖笑著,可語氣中卻十分平淡,「何況……她命中注定的英雄,已經出現了。」
「公子嘴上是這樣說,但剛才若不是您出手,那一箭射中的絕不只是個奴婢。」小童故意不去看沈時煦的神色,自顧沏了杯滾燙的茶,沈時煦看了眼那茶水,無奈搖頭。「昭國遠比不上我大燕,這公主還說嫁與您,如何相配,您就不該救她!」
這小童長得如玉雕般精緻,目若秋水,面似桃花,就算他身上穿著男孩的裝束,但總讓人猜疑他是誰家的小女郎偷偷扮成男孩離家貪玩來了,他又撅起嘴巴,雖性子驕橫,但沈時煦卻不惱他,端起那杯滾燙的茶水,吹了吹,淺抿一口,道,「我覺得她勇敢,便不想見她無辜慘死,她……」
他的目光看向很遠,遠得比任何一個地方還要遠,笑意淡淡,未說完的話緩緩抿在唇齒間。
長巷狹窄,匆促的逃命腳步聲更加突兀,踩碎滾在路中央的破舊紅燈籠,驚慌回眸見到身後閃過寒冽的刀光,曦和將驚呼咽入喉中,抓緊身後如鶯的手,加緊步伐跟上謝庭恩,她已注意到他背上的晴鷺已奄奄一息,鮮血染在謝庭恩背脊上的朱衣,如一朵朵洇濕的墨花。
「公主,再堅持一下……」謝庭恩轉過頭,神情擔憂,曦和朝他點點頭,緊緊地綳著心中的一根弦。
穿過幽長的巷子,已繞開了市井之地,謝庭恩停下腳步,曦和狐疑想問為何停下來,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原來此地與王宮僅一河之隔。
「公主,我們到了。」謝庭恩舒了一口氣,終於將她帶回了王宮,曦和不會知道謝庭恩此刻的心情是如何,更不會知道,他一直安排人暗中保護她,忽然他的暗衛都沒了音信,他便知道她必要出事,他甚至都沒來及調派人手,便隻身一人前來,曦和無法知道,那利箭向她襲來的時候,他是如何出現在她身前。
「臣救駕來遲。」是他終於趕上了,是命運的齒輪在此刻翻開了書頁,神明彷彿在低笑,蘸飽濃墨的筆緩緩落於青史之上,再過去幾十年,有人輕嘆那一日,只記得紅焰少年,劍寒流星。
積蓄了許久的烏雲終於翻湧成雨,在謝庭恩帶著曦和三人回到宮中那一刻,暴雨傾盆而下,一場更加殘酷的戰爭又揭開序幕。
昭帝將太子與皇子們召進御書房中,五皇子因年紀太小不用過去,他躲在端妃的懷中,緊緊地攥緊他母妃的衣襟,喃喃道,「母妃,聽人說皇姐在宮外遇到刺殺,我想去看看她。」
端妃抿去眼角的淚水,心中慌亂不已,聽到五皇子這般說,虛弱地喊來宮女,送他去曦和的宮中。
「替母妃問曦和的情況,若需人蔘鹿茸,盡來找母妃。」五皇子還不懂發生了什麼,乖巧地點點頭,便隨著宮女走入雨簾中,而送走兒子的端妃卻癱坐在地上,望著殿外的雨線如注,暗暗地捶著膝蓋,「真的不是本宮……真的不是本宮……」
御書房裡安靜得掉一根針都明晰可辨,眾人屏著呼吸,大氣不敢喘,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昭帝也不言語,靜靜地聽著室外暴雨聲。
三皇子最終沒忍住,他急於為自己的母妃求情,撩開衣擺單膝下跪,「請父皇明察,曦和遇害,與母妃無關,兒臣定會替妹妹找到真兇,還妹妹一個公道!」他說完,雙手作拱,等待著昭帝的反應。
昭帝目光卻未停留在三皇子身上,淡淡地輕掃其他皇子,幽幽開口,「你們說呢?」
太子也走了出來,跪在三皇子身前,回道,「保護曦和的侍衛是端妃所派,他們卻在市井打鬥之中不翼而飛,怎能與端妃脫離干係?」
三皇子聽罷,心中又急又氣,欲要回語,卻聽昭帝一句冷哼,「先將端妃幽閉宮中,後宮事宜交給溫懿貴妃,琪兒,此事便交由你與十六衛一同調查,定要查明真相,還你母妃與妹妹一個公道。」
三皇子的名字是顧琪,聽到昭帝的召令,他立即喜出望外,叩首謝恩,而太子心中卻很不是滋味,他的母妃拿回管理六宮之權固然可喜,可為何昭帝沒有安排他調查曦和遇害一事呢?反而是安排三皇子,他不應該避嫌嗎?
還是說,昭帝也根本不認為端妃會設計陷害曦和,太子低垂的眸底一片陰翳。
昭帝未久留他們,將這一干皇子散去,他又額外召見了一個人,那個人扶著昭帝緩緩地走到門前,迎面而來濕重的水汽,再凝睛看向外面,白茫茫一片水霧,雨勢之大宛如鐵馬冰河,昭帝輕嘆一聲,「這身老毛病,一下雨就渾身都疼,這一寸寸的傷疤都是寡人替昭國打下的疆土。」
「陛下英勇善戰,庭恩盡聞其名,深感敬仰。」扶著昭帝的人是謝庭恩,他將曦和送進後宮便欲離去,卻在路上被昭帝身邊的大太監王容衡攔住了去路,將他帶到了御書房的偏殿,待皇子們離開后,昭帝才讓他出來。
「曦和今日遇害之時,可有發現?」昭帝一個吃力邁出了門檻,繼而鬆開了謝庭恩的扶持,細碎的雨絲飄落在他的發上、臉上。
謝庭恩站在他的身後,俯身長揖,語氣頗懊惱,「並無線索。」
「不急,慢慢來。」昭帝卻不作聲色,似乎心中已有一番打算,「好好查下去,孤要知道在她的身邊,究竟還有多少敵人。」
這場雨並沒有打算停的意思,天穹陰沉雲重,暴風驟雨,眼前近乎灰濛濛一片,只聞雨聲潑然巨響,砸地嘩然成了陣陣凄慘花。
曦和從太醫口中得知晴鷺並無大礙后才放下懸起的心,讓宮女們服侍晴鷺吃完葯,若有所思地坐在紫檀雕花靠背椅上,望著眼前一串串的雨珠從檐上墜落,手中的薑湯已涼了半分。
如鶯手中拿著一件月色錦藍綉芙蓉的披風披在曦和的肩上,囑咐她,「公主,先把薑湯喝了,雖雨淋得不多,但受驚一場容易著了風寒。」
曦和點點頭,雖喝著薑湯,但眼神仍看著殿外的雨,似乎在想什麼,如鶯知道她在挂念今日一事,詢問道,「公主,是在想今日遇害一事嗎?侍衛是端妃娘娘所安排,會不會與她有關?」
「不會是她。」曦和確切地搖頭否認,喝完手中的薑湯,一股熱氣湧上心頭,「若是她所為,她何必用這般拙劣又表面的計策,她也沒有要害本宮的理由。」
自她的母后仙逝,她就成了這個後宮中特殊的存在,身為唯一的嫡公主深受昭帝寵愛,卻是個無母的孩子,如無根的浮萍。昭帝給予她的父愛在面對江山社稷之時顯得多少有些缺漏,年幼的公主只能偷偷躲在被子里哭,然後悄悄跑回原來住的地方,先皇后的宮殿——明凰宮。
她抱著舊時的被子,將自己蜷縮成一團,迷迷糊糊地睡在舊時的床榻上,假裝一切從未失去,最疼愛她的母后仍然活著,每至盛夏時分她便睡在這兒,母後會親自替她打扇,殿中還會點著沉水香,幽幽香韻中沁出一絲冰涼,睡得迷糊之際還會聽到母后輕聲與宮女說話,她的聲音溫柔動聽,像玉珠落玉盤,微微張目四尋,那抹蜜合色的身影便察覺她醒來了,傾身撫摸她的額頭,柔聲喚她,「囡囡,你醒啦,快起來吧,母后給你準備了雪酥丸子,還有冰湃的櫻桃果子。」
只有她的母后才會柔柔地喊她,「囡囡」,只有母后在的時候,她才不是什麼昭國公主,她只是個能躺在母后懷中,撒著嬌聽故事的小女兒,而母后死了,她一夜之間飛快長大,長成了顧曦和,成為昭國公主。
她躲在明凰宮思念母后之時,晴鷺和如鶯發現她的失蹤,立即稟告溫懿貴妃與昭帝,闔宮上下都在尋找她。
最後是端妃猜到她在明凰宮,端妃步伐輕輕地走進這座舊時皇后之宮,一木一花,一桌一椅,彷彿昨日之景仍在眼前。
曦和睜開眼眸看到身前坐著一個人影,她一時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含著淚撲入端妃的懷中,情不自禁地哭喊,「母后,母后不要拋下囡囡,母后,囡囡好想你……」
端妃抱著懷中的小人兒,神情動容,拍著她的後背,輕聲哄著,「囡囡要乖,囡囡要長大了……」
最後是端妃帶著曦和出現在眾人面前,自那起,溫懿貴妃忽然得病靜養,端妃因此得到管理六宮之權,曦和也與她親近不少,宮中有不少人揣測端妃是利用曦和公主獲得昭帝的寵愛,從而成為繼后,可是一去多少年,昭帝並無立后之心,但端妃已成為不少人的眼中釘。
雨勢漸大,庭中花缸中的水都溢了出來,年前栽種的蓮花不知能不能逃過此劫,曦和的心事微微凝結,良久,一嘆。
「後宮的人,皆認為本宮依附端娘娘,端娘娘又依靠著本宮得到管理六宮之權,這一招,或許是想一箭雙鵰。」
「除去本宮,亦除去端妃。」
曦和的話剛落地,便看見殿外出現了一個模糊又熟悉的身影,小小的人兒只有一個宮女陪著,雖有傘,但也被淋了個夠嗆,待曦和認出來者是誰,那小人兒已撲了上來。
來的人正是五皇子顧瑾,他近乎濕了半身的衣裳,給他打傘的宮女更是淋成了落湯雞,如鶯趕忙喚人前來替他們換衣、上薑湯,待他們去內殿換衣服之時,曦和輕飄飄地回過眼神,殿外的雨聲浩大,她的聲音只有如鶯一人可聞。
「小瑾此時前來,更印證了端妃並非害本宮之人。」曦和那雙漂亮的眼睛一閃一熠,她明明才十三歲,彷彿在這一刻起,她才明白她父皇所說的,她所肩負與所承擔的不僅僅只有快樂。「端娘娘用她最心愛的小兒子告訴本宮,她心中無鬼。」
那麼是誰想要她的性命呢?曦和輕輕垂落纖長的黑睫,一朵被風雨吹落枝頭的瓊花「啪嗒」地落在檐下水窪中,顯得脆弱無助。
曦和心中雖然憤怒不已,但臉上仍是淡淡的,所有的情緒都隱藏在唇角那一絲冷笑中。
「皇姐,皇姐。」換好衣服的五皇子嘰嘰喳喳得如同剛出籠的小雞似的,連蹦帶跳地來找曦和,曦和看見他的髮髻散了,無奈地將他拎到梳妝鏡前,拿起梳子給他將小髮髻重新束好。
「你呀,毛毛躁躁的,有詩言,蓬頭稚子學垂綸,這就打發你去當個釣魚翁。」曦和笑著說,五皇子倒覺得無所謂,接著曦和的話,眉飛目舞地回道,「當個釣魚翁,釣個大鯉魚,給皇姐做魚膾吃。」
曦和一邊從宮女手裡拿來五皇子的發冠,端端正正地給他戴好,一邊聽到他的回答,亦笑著,「那感情好,日後我就有數之不盡的魚吃了。」
梳好了髮髻,五皇子抓住曦和的手,仔細觀察她是否受了傷,「母妃說你遇到危險了,嚇了我好一跳。」
曦和捏了捏他的軟乎乎的臉頰,沒好氣地說,「現在才想起關心我啊,小兔崽子,白疼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