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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8 章 番外:南州

  一樹蟬鳴的喧噪沿著林子漾開,將盛夏的氣氛烘得更沸,滾滾烈日曝晒在街亭廊瓦上。倦鳥懶得撲騰,一頭栽倒在樹梢里。

  碼頭邊行人各自送親友,人手一把竹傘也不頂用,汗水順著兩鬢而下,薄衫汗津津地黏在身上。

  侍從們正將行李一箱箱搬上船,與船工交代著事宜。

  容貌姝麗的年輕夫人手搖一把鑲珠綺羅團扇,不情不願地被扶回馬車裡,「急什麼,你能不能讓我看著你走?」

  「不能。教你不要來,偏過來湊熱鬧。」趕她那女子不厭其煩地又道一遍:「天氣這樣熱,你腹中這個金貴,仔細點吧,我賠不起。」

  才滿兩月身孕就被護得半點自由沒有,蒙焰柔不大高興地坐在車裡,打著扇子嘆氣:「知道了,真啰嗦,你們成天都是一套話,聽也聽膩了。」

  她腹中這個孩子來得皆大歡喜,正是時候,婆家娘家高興得瘋了。不枉謝辰去歲陪她在山上吃齋念佛,冷清清地住了兩月。

  一時都道那西山果然有佛光庇佑,送子娘娘顯靈。

  謝辰站在車窗邊,含笑道:「既然聽膩了,我離開將好,還你幾月的清閑。」

  「話也不是這麼說的。孩子他乾娘,」蒙焰柔手伸出窗,示意謝辰將手給她牽,待謝辰配合地搭上,用力過猛地深情款款道:「你早點回來,否則我一定茶飯不思,為伊消得人憔悴了。」

  膩歪得謝辰險些掉頭就跑。

  「少夫人就別害我了,你家江大人是個醋罈子,聽見必酸得厲害。時辰不早了,我走了。」

  「回來給我帶點正宗的米釀!」她急著道:「我留著明年喝。」

  「知道了。」

  謝辰答應著往岸邊去,行李已經搬完,隨行的也都上了船。江邊風勁正猛,是行船的好時候,等人到齊便能起帆。

  藺長星站在岸邊等她。

  他穿了身石青色的夏衫,清涼素凈,正將一柄黑金小扇遮在頭頂。

  朗聲笑道:「這麼快就說完體己話了?這一走見不到她,可有的思念。」

  他平日里穿著朝服跟盔甲還像模像樣,端得正氣浩然。今天便服著上身,又跟個浪蕩紈絝似的執扇遮陽,活脫脫換了個人。

  謝辰似笑非笑地瞥他眼,心裡嘀咕著怎麼偏他曬不黑,一年四季都是這樣膚色。

  根本不必遮。

  她譏諷道:「才說完江鄞是醋罈子,你又來了?」

  藺長星腳步輕快地跟在她身後打扇,信口為自己辯護:「我不是醋,我是為你著想。你在京里熱鬧慣了,此行只跟我一起,我怕你孤單。」

  一陣熱風追在頸后,這扇子還不如不扇。

  謝辰徹底笑了,覺得這人傻。

  「又不是頭一回,我十幾歲時便常離京,那時還沒有你陪呢,照樣好得很。」

  進到船艙之中,四下擺了冰盒,吐著冰霧,暑氣跟著降下許多。

  謝辰舒緩了口氣。

  藺長星拽拽她的袖子,她不解地看向他,聽他鄭重地道:「以後到哪裡都要帶著我。」

  哪怕你一個人好得很。

  「看你表現。」

  謝辰笑著,反手握住他的手,牽他進屋去。這船上都是信得過的人,早司空見慣這個景象,也沒人會嚼舌根。

  她坐下倒了兩杯涼茶,一杯推到藺長星面前,他道:「我是認真的。」

  這人一執拗起來輕易不罷休,謝辰應付他熟能生巧,極配合地說:「是,藺將軍!」

  他這樣聒噪和磨人,一人能頂十個。若他不在身邊,那才是真正的孤單,往後怎麼捨得不帶他就遠行。

  謝辰不把這話說出口,害羞不說,只怕某人尾巴能翹到天上去。

  進倉之後,船很快便平穩啟程駛離了宴京。搖搖晃晃間,謝辰不禁想著,離開宴京那麼多回,好像只這一次,不似遠行避難,倒像真的是遊玩散心。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素織將水果與糕點擺進來,關切地對謝辰道:「姑娘吃完再睡一會吧,早上起得早,左右沒事,不如補覺。」

  說完,她「不經意」地掃了眼藺長星,當作提醒他。

  藺長星正趴在舷窗邊哼著小曲,當即便停住了。

  素織的眼神無言勝萬言,自己被當成了禽獸。他不服氣地「哼」了聲,抱胸道:「看什麼看,我也要補覺,我又不鬧人。」

  素織露出客氣虛假的笑容,福身一禮:「如此甚好,請世子爺好好休息。」

  說罷退出去,從外將門帶上。

  故意不看藺長星委屈巴巴的臉色,謝辰抿著笑偏過頭。

  還是素織知道心疼自己,知道這人閑下來就愛折騰,給他提個醒。

  「睡覺睡覺。」藺長星沒被搭理,伸了個懶腰,依舊愉快道:「一想到這半個月能天天睡覺,我就渾身暢快,多久沒這樣自在了。是吧姐姐?」

  謝辰沒答,聽到「天天睡覺」四個字,又看了看床,忽覺得自己也不是很乏。

  他舉手強調:「我真的只是睡覺。」

  …

  一路水速風盛,天氣晴朗,船舶順著宴水直往南州去,中間偶爾靠岸補給。

  從前謝辰的旅途可謂是平淡無味,睡醒就看書練字,累了便睡。

  她不期待目的地,也不急著回宴京,在路上僅是在路上。

  藺長星在就不一樣了,每日睜眼看到他毫無防備的睡顏,輕輕打著小鼾,她就滿心知足。

  去哪兒不重要。

  只要他在。

  藺長星早有準備,跟謝辰纏綿幾日,盡了興后,就攛掇著大傢伙一起打葉子牌。

  玩法雖不難,但打這個,衛靖通常身處底端,牌技最爛,木耘則最機靈。

  木耘喜歡放水,常常故意讓牌,令謝辰和藺長星贏。很快被藺長星看出來,惱怒地指著門道:「牌場無尊卑,再有不好好打,阿諛奉承的,給我去外頭甲板上站著曬兩天的太陽。」

  此後他跟謝辰再也沒贏過。

  只有掏錢的份。

  木耘短短几日脫貧暴富,估摸著做夢都能笑醒,還揚言娶幾個小老婆的錢攢足了。

  又被大家齊聲討伐,罵他貪心,一個還沒有呢,倒想幾個了。

  後來牌也打膩了,藺長星又鎖在屋裡糾纏謝辰。他膩不夠似的,不讓她下床,拽著她談心都能談上半日。

  謝辰帶上船的書,一本還沒看完,有時才翻幾頁,他便耍花招,將她拖進旖旎的情|事里。

  面對謝辰的批評,他理直氣壯道:「你在我面前看書,就像是在勾引我。你說你是不是故意的?」

  謝辰原本還懶懶地闔著眼睛,聞言瞪他,沒好氣道:「你講講理行不行?」

  他咬著她耳朵,壞心地說:「講理啊,但我看到你一本正經的樣子,就想把你變成……」

  謝辰直接堵上了他的嘴,用唇將那滿口的不正經話都吞下去。

  親完后,她抱著他,哀怨道:「再被你折騰幾日,我就散架了。」

  藺長星深以為然,跑去跟素織搶活干,挖空心思地鑽研著廚藝,給謝辰補身子。

  船上食材器具有限,不便於施展,運氣好的時候做出來的吃食還不錯。運氣不好時,狗都不吃,更別說謝辰了,只有他自己解決。

  一晃便走了一大半。

  六月正是天熱,宴京烈日炎炎,而南州水多雨多,是個極好的去處。

  藺長星任職后難得清閑,此行來之不易,多虧陛下仁德。

  事情還要從上月說起,謝家才將謝潺的婚事風風光光辦完,燕王府便全力籌備起藺長星與謝辰的事。妥善算過良辰吉日,婚期定在十月末,時間還算充裕。

  藺長星想著,等他大婚,南州那邊定是要來人的,剛好團聚一番。可心中仍有遺憾。

  他自小長在南州,萬家人從未拿他當外人,尤其是老祖母,疼他比疼親孫子還甚。

  祖母年近七十,不易舟車勞頓,絕不會千里迢迢來回折騰。就是她強撐著要來京,他也不捨得。

  萬家寄來的信里,說祖母很想見謝辰一面,看她的孫兒尋了個多好的姑娘。便讓藺長星寄幅畫像回去,無論美醜,大家只想讓老太太高興。

  藺長星精挑細選了三幅最好看的,讓人加急送回南州。

  謝辰趁此機會才看見他的儲畫箱,問他都是何時所畫。她還以為他那些奇奇怪怪的作畫靈感只是說說而已。

  他難得有些害羞:「在我沒找到你的時候,在你不理我的時候,我只能作畫想你。」

  「不過你放心,我沒有瞎畫!」

  謝辰心裡高興,笑著笑著不禁淚眼婆娑,輕抱住他,嘆道:「我的傻長星。」

  他鬍鬚颳得乾乾淨淨的下巴在她額頭蹭了蹭,柔聲軟糯道:「我不傻。」

  有回家宴上,藺長星閑談時與皇帝說了給萬家祖母寄畫像的事情。陛下當場只誇道萬家是個心誠人家,來日當賞。

  過了兩日卻將他招進宮裡議事。

  新皇登基已有半年,九州各郡雖知此事,然而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還多,天威難達。陛下的意思是讓他下江南之後低調行事,探望過家中祖母后,便沿陸路回宴京。

  查訪各地民風官風及政令的執行情況,如今雖有數百觀風使在各地巡視,然那是明面上的,只能探到淺水。有幾地渾水深,密不透風,皇帝誰也信不過。

  藺長星擔下重任,於是才名正言順地有了此行,對外只說思念養父母。

  走水路輕快,很快就至南州。

  萬家早兩日便派了人在等,見他們的船到,管事的小跑著迎上去招呼:「六少爺!少爺一路可安好?累了吧,這天熱著呢,家裡早打掃好您的屋子了,快快回去歇下。五少爺在客棧睡著呢,馬上就來。」

  藺長星到南州便換成鄉音,親熱喚了句「陶叔」,臉上的笑色掩不住,卻故意唉聲嘆氣:「五哥還睡得著呢,看來是不夠想我,我以為他會日夜站在這裡等。」

  「想!怎麼不想。」陶叔笑呵呵的哄道:「六少爺走後,五少爺成天念叨您呢,要不是老爺攔著,他早去宴京城尋您了。這不,聽說您回來,搶著就說他來碼頭接!」

  「這還差不多。」

  陶叔陪他談笑,聊起家裡的情況,只道一切如常,樣樣都好。

  謝辰清點好行李從船艙里出來,聽見她的聲音,藺長星立即回頭,喊她到他身邊去。

  陶叔跟著看過去。

  南州的水靈姑娘不少,就是家裡的幾位小姐,也個個秀氣漂亮。但與眼前這位比,無論那方便,那都不是對手了。

  模樣端正且不說,且說這通身的氣質,到底是京都的高門之女,瞧著就與旁人不一樣。

  陶叔殷切地躬身笑著,「這位想必就是……六少奶奶?」

  家裡已經這麼喊開了,少爺小姐們喚著六弟六弟妹,連老祖宗都捧著畫像誇孫媳婦俊俏。

  藺長星聽到這稱呼,眼睛陡然亮起,大笑道:「是,我帶她回來住幾天,好讓大家瞧瞧我的眼光怎麼樣。」

  陶叔極力捧道:「六少爺的眼光哪有不好的!」

  謝辰微笑著與他點了點頭:「陶叔安好。」

  「不敢不敢。」

  寒暄幾句,陶叔在前頭引著路,從腳步中透露出他十分高興。

  謝辰收起臉上的笑容,低聲道:「怎麼回事?我們還沒成親呢。」

  藺長星嗤笑一聲,昨晚還乖順可人地躺在他身下喊相公,現在卻不認了。除了沒成親,他們該發生的哪樣沒有?

  連謝幾軻都一口一個姑父地喊,萬家人喊她少奶奶又有什麼關係。

  「所以呢?」

  謝辰教道:「要喊謝姑娘才對。」

  藺長星循循善誘:「這是南州,不談虛禮的。人家都撿好聽的喊,想把你當成一家人,『謝姑娘』聽著多生疏啊。」

  「六少奶奶很好聽嗎?」

  謝辰方才聽到的時候,著實懵了,隨後才想起來他們南州習慣這樣喊。

  彆扭,卻又有點兒甜絲絲的,但她不願承認。

  藺長星理所當然地揚揚眉,「當然好聽,聽得我心花怒放。」

  可算把她這朵宴京的牡丹拐回家了。

  謝辰拿他沒辦法,想著只是稱呼,萬家人想怎麼喊便怎麼喊。反正幾月之後,她便是名副其實的世子妃和六少奶奶了。

  她在心裡一遍遍地念著這個稱呼,不知怎的,越念就越喜歡,好像一瞬間將她與藺長星捆在了一起。

  他是六少爺,所以她是他的六少奶奶,比起「夫人」,這個稱呼更有人味。

  她問:「你在這裡行六?」

  藺長星嘴上忽而咧了笑,他已經看到他六哥擼著袖子往馬車這邊跑來。

  「對,萬家兄弟姊妹們一同排了輩,我上頭三個哥哥兩個姐姐,下頭還有一個妹妹。」

  謝辰知道萬家疼他,否則也不會將他養得這樣端方明禮,芝蘭玉樹。更不會令他進京后,回到親生父母身邊,仍心心念念著要回來。

  卻不想不光是表面上疼,而是如此地視若己出,連排行都將他這個外姓之子算上。

  明知他是燕王世子,現下身兼重任,仍親切地喊著六少爺。也知她的身份,不多諂媚,只是喊她六少奶奶。

  難怪他總念叨要與她私奔回來,並非燕王和燕王妃不夠好,宴京不夠繁華,而是這邊處處有著不同於宴京的舒心與單純。

  來接他們的六哥名喚萬柏,模樣雖尋常,卻也是清秀耐看。他性子與賀裁風有些像,上來就與藺長星抱到一起去,嘴上喊著:「哎喲,好星星,來讓五哥哥親一口。」

  藺長星嗷嗷叫地推開他:「正經一點,多大的人了,卿卿我我的讓人笑話。」

  「誰會笑話?」他看著藺長星身後面帶微笑的謝辰,一臉恍然大悟:「哦,弟妹會!」

  萬柏看上去嬉皮笑臉得像賀裁風,卻比賀裁風更圓滑穩重,鬧完之後,便遊刃有餘地說著夸人的話。

  他與謝辰打過招呼,當即戳著藺長星道:「弟妹知書達禮,長得跟天仙似的,便宜你小子了。真是氣煞我也,你這是帶來向哥哥們炫耀的吧。」

  藺長星看了眼謝辰,故意反駁道:「六哥,我們還沒成親呢,不能瞎喊,你要叫謝姑娘。」

  謝辰不動聲色地擰了他一把。

  什麼人啊這是。

  萬柏看藺長星那眼神,多年的兄弟豈有不知底細的,順坡揚聲道:「你少來這套虛的,我管你有沒有成親,你帶回南州的就是我弟妹。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喊什麼謝姑娘。是吧,弟妹?」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臉人,人家話到這個份上,謝辰不好反對,只能硬著頭皮笑了笑。

  萬柏拊掌:「你瞧!」

  謝辰微赧,藺長星偷笑。

  各自上了馬車,又晃了一個多時辰,這才終於到了萬家。

  謝辰是奔波勞累慣了的,一路下來不僅沒說任何不適,反而悠哉地欣賞沿途風景。

  藺長星悄悄看著她的側臉,心裡暗想,若是一般的女子,如此顛簸,早撒嬌嚷嚷不舒服了。

  但謝辰永遠不會像花瓣一樣嬌弱,她這副風輕雲淡的模樣,讓他歡喜又憐惜。

  他喜歡她的穩重,也憐惜她的隱忍。縱然她不常示弱,他也記得該多疼疼她。

  馬車從正門進了府,相比於宴京高門望戶的闊派威嚴,南州的府宅更顯秀雅。

  進門先是半畝竹林,穿過雕門小亭,才見著廳堂。聽到腳步,一幫子侯著的人蜂擁而上,毫不留情地將萬柏擠到牆邊。

  他們圍著謝辰與藺長星,嘰嘰喳喳地問路上可平順,渴了還是餓了,要不要先回房睡覺。

  謝辰身邊兩個挽她的婦人,言笑晏晏,親和溫柔,不知是藺長星的二姐三姐,還是嫂子或是別的親戚。

  這陣仗比國公府還熱鬧,畢竟國公府人雖多,卻只有謝幾洵與謝幾軻兩個小輩。

  萬家則不一樣,兄弟姐妹們都差不多的年紀,年長的不過三十,年紀小的十二三歲。

  一時炸開了鍋,謝辰初來乍到自是得客氣,在宴京不給人好臉色便罷了。

  於是這個也笑,那個也點頭,忙得左右顧不上。

  來前她擔心初見萬家人會拘謹冷場,又怕他家人會不喜歡她,誰知恍如熟識。

  從萬柏到這些哥哥姐姐,簡直比她自個兒的親戚看到她還高興,又問她累不累餓不餓,又誇她皮膚好衣飾美。

  不知藺長星在信里究竟怎麼說的,到了萬家人嘴裡,他們倆好像已經是夫婦了。

  「六哥是不是長高了?」

  「壯實了!」

  「長星長成大小夥子了,不是在大哥背上哭鼻子的鼻涕蟲了。」

  謝辰面前,藺長星還想要點臉,汗顏道:「大哥,都說多少遍了!」

  謝辰身旁旁邊的婦人道:「不知弟妹的口味,喜歡吃什麼,我即刻讓人去準備。」

  「般配,我們六少爺跟六少奶奶真般配。」

  「一樣的高個子,郎才女貌。」

  萬柏廢了大力氣終於鑽進人群,揚聲打斷興奮下的喋喋不休:「好了好了,都別站著了,快往後頭去。阿爹阿娘和祖母都等著見新媳婦呢,你們倒談上了。」

  一行人回過神來,又急吼吼地擁著謝辰與藺長星去拜見老祖母。

  十幾個人一路拉拉扯扯,嘻嘻哈哈。

  藺長星趁亂拉住謝辰的袖子,悄悄跟她說:「你別怕啊。」

  他怕家裡人熱情過度,謝辰不自在。

  謝辰搖頭,示意他放寬心。

  不會怕,熱鬧很好。

  萬府並不大,起居處都在一塊,大家挨著住倒是熱鬧。藺長星的房間就在萬柏對面,他指給謝辰看,木耘和衛靖跟在後面,順道將行李搬了進去。

  一路上謝辰好不容易才將人認齊,原來身旁最親和的這位是三姐。

  還沒進到堂屋,三姐便高聲喊道:「祖母,阿爹阿娘,人來了。您瞧瞧,比畫上畫得好看呢。」

  旁邊二姐補充道:「大家原以為見不著人,將六弟妹那幾幅畫卷掛在牆上,賞了一遍又一遍。」

  聽得謝辰大囧,這也太誇張了。

  「我畫得不好。」藺長星也哭笑不得,道:「快摘下來,真人到了,還看什麼畫。」

  上面坐著藺長星的祖母與養父,他養母站在一旁。不比宴京的婦人養得精緻奢華,萬夫人雖錦衣玉飾,鬢髮卻已見白,一看便是上了年紀的樣子。

  目光明亮溫柔,宛如秋水,慈愛地望著自己的孩子們。

  她見到藺長星,欣喜得不知說什麼好,恨不得攬到懷裡抱著。不住地低頭與婆婆道:「長高了,高了。」

  萬老祖母如今年近七十,南州女子身量小,老太太體型消瘦,滿臉褶皺,面相卻不顯刻薄,和和氣氣地朝他們笑。

  藺長星跪下給他們磕頭,謝辰正準備跟著跪,被二姐三姐齊齊扶住,「弟妹不用。」

  謝辰初次登門,萬老爺和萬夫人頗覺拘謹,卻難掩高興,贈了禮物后不住地問候著。

  他們雖不住在京城,生意卻與京城有掛,何況當今的大楚,誰不知個「謝」家。

  跟藺長星確是門當戶對。

  老太太先讓大家入座,起身到謝辰面前,抓著她的手細細看過。歡喜道:「好俊的姑娘,難為你大老遠的來這一趟。你跟了我們六哥兒,他可欺負過你?」

  謝辰想站起來被她攔住,只得搖頭道:「祖母放心,長星從未欺負過我。」

  「那就好。」

  「祖母,孫兒像那種會欺負媳婦的嗎?」藺長星癟著嘴,故意在一旁抱怨:「這話讓我好傷心。」

  老太太在他頭上碰了一碰,似打似撫,笑罵道:「少跟我裝樣,你是個不會受欺負的主,用不著我操心!」

  藺長星在鬨笑之中看向謝辰,她滿目笑意地回視他。

  他看出了其中的挑釁:你瞧,就算欺負你,也沒人幫你。

  藺長星暗暗磨了磨后槽牙,威脅謝辰回去等著瞧。

  對面坐的萬柏看見兩人的小動作,極力忍住才沒笑出來。他憋得滿臉扭曲,落進萬夫人眼睛里,無奈地剜了眼萬柏。

  臨至傍晚,寬闊的廳堂內四下門窗大開,萬家人在裡頭圍了兩桌吃晚飯。

  南州重趣,不好奢華,萬家更是簡樸。但在這吃食上卻絲毫不節儉,山珍海味堆了滿桌。

  萬老爺萬安余當年是燕王帳下的勇將,布衣出生,一刀一刀拼殺到主子跟前做近衛的。

  他曾在戰場上救過燕王的命,因此殘了左腿,恰逢父親去世,便從軍營回了南州修養。

  拿著賞銀,安心地經營起家中的生意,很快富甲一方。

  幾年後燕王寫信告知他,將送嫡子到南州居住十八載,讓他為其義父,代行管教之權。萬安余半句話未多問,以全家性命起誓會護好小世子,視若己出。

  他問心無愧,果然做到了。

  宴京來使接藺長星時,藺長星任性地離家出走十幾日,是他攔著不讓找。

  想讓自家老六再多自在幾日。

  回了宴京,他便喜怒由不得自己了。

  藺長星回宴京那日,他這個父親也背著人落了兩滴淚。萬安余雖不缺孩子,到底養他育他十八載,割捨不下。

  席上,男兒們把酒言歡,謝辰則坐在萬夫人身邊,說著家裡的情況。

  「我母親逝世得早,三個哥哥,兩個侄子。」

  「三個哥哥一定很疼你吧,你嫁人,他們一定不舍。」二姐感嘆道:「我那年出門,萬柏跟長星兩個好一頓痛哭呢。」

  謝辰笑道:「他很喜歡哭?」

  三姐接話道:「六弟妹跟他在一起,還不清楚嗎?瞧著人高馬大,小孩子似的。你平時能忍則忍,忍不了就打,男人不教訓不行。」

  謝辰不傻,這話純為哄她高興,她哪敢真打他們家的寶貝。

  萬夫人是過來人,笑道:「只怕不必打,辰辰一句話勝我們百句,長星聽還來不及。」

  謝辰面頰一熱,大家都笑開了。

  那邊萬柏好奇地問:「你們高興什麼呢?」

  七妹萬綺不想讓他知道:「管的著嗎你,喝你的酒吧!」

  「你再脾氣大,」萬柏擼起袖子:「五哥哥我喝醉了會打人的。」

  「阿娘,你看他!」

  談鬧間,吃著吃著便掌起了燈,誰都捨不得走。

  回屋已是夜裡了,謝辰進了藺長星的房,左右打量。

  這間比王府的屋子小,東西塞得滿滿當當,他小時候玩的藏的都在裡頭。

  「我本來以為,你家裡人會準備兩間屋子,客氣一下。」

  藺長星高高興興道:「那你想多了,我們南州人在這事上絕不含糊,人不風流枉少年。」

  謝辰虛踢他一腳:「你家人們真好,小時候過得很開心吧。」

  藺長星頗覺自豪:「當然了,雖然父王尋了一堆夫子教我這個那個,但是閑暇時候,跟他們在一起從來都是高興的。」

  謝辰道:「別說你,就是我也想長久地住在這裡。」

  他清楚這是奢望,安慰道:「珍惜這幾日吧。」

  稍作整頓后,兩日後夜幕降臨時分,萬家人便傾巢而出。

  藺長星劃了葉小舟,帶著謝辰沿河賞景。

  夏日的夜風宜人,河燈紛紛從舟旁過,兩岸的酒肆客棧傳來悠揚琴聲。似是隨性而彈,卻婉轉動人,伴著笑聲擠進人耳朵里。

  萬柏他們唱著南州小曲,正是藺長星常哼的,曲調相同,但詞句每回聽都不太一樣。

  他們似乎是臨時往裡填的詞,不管什麼平仄和韻,隨性而起,倒也好聽。

  謝辰在舟上浮浮沉沉,聽他們唱歌彈琴,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她本也沒煩惱,今後全身心地跟在他身後就好。

  他們倆手上戴著為彼此編織的紅繩,謝辰手再殘,練了這麼久,也編得像模像樣了。

  凝神看去,見大家手腕上都有一條,連最小的妹妹萬綺都有。

  注意到謝辰的目光,藺長星吹了聲口哨,揚聲問另一條舟上的小妹:「前幾年誰跟我說高家二郎長得不好看,嚷嚷著要取消娃娃親。怎麼紅繩都戴上了?」

  萬綺乍被逗弄,惱羞成怒道:「不要你管。」

  萬柏捧腹大笑,在旁邊添油加醋,「六弟,你有所不知,高二郎現在瘦了,個子躥得可猛,是個俊俏的公子哥啦。你妹妹越看越歡喜,現在你跟她說退親,仔細她打死你。」

  事實就是如此,萬綺毫無還嘴之力,只得幽幽道:「五哥,你嘴真欠啊。」

  謝辰前面還能忍,這句埋怨讓她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萬綺看向她道:「六嫂,你看他們多討厭,我喜歡俊點的有錯嗎?他們找媳婦都按好看的找,嫂嫂們一個個天仙似的,好色之徒還嘲笑我。」

  這話既刻薄又周全,偏偏聽得在場的都高興,幾個嫂子們心道不枉疼她一場。男兒們聽了覺得言之有理。

  萬柏還是笑,寵溺著道:「越來越伶牙俐齒了!」

  萬綺哼道:「本來就是,你們挑挑揀揀,我就不能了?高允若是不保持住,胖了黑了長殘了,我可不要他!」

  「好好好,這話五哥幫你轉達,讓他注意著點。」

  四哥雖沉默寡言,此刻忽而開口,說起公道話:「萬綺,那你謹慎著些,若你長殘了,人家也一樣不答應。」

  「胡說!他才不會,他說我什麼樣都好看。」

  大哥萬林聽不下去了,打斷他們:「真不害臊的,去,把高二郎捉過來,你們當著面吵夠。」

  「哈哈哈哈哈——」

  等游湖游盡興,眾人都餓了,一拍即合地上岸尋了家小館子。點了一大桌子菜,抿起小酒。

  謝辰成了主角,被迫著細說她與藺長星結識的過程。

  萬綺撒嬌挽住她:「六嫂,跟我們說說吧,你是怎麼看上我六哥的?」

  謝辰與他們待了幾日,只覺得輕鬆自在,微醺下不遮掩地道:「一見鍾情。」

  「一眼就看上了?」

  「是啊。」謝辰往酒館外的河水看去:「就在南州,去歲春。」

  「你們在南州認識的?你不是宴京人嘛!」

  「巧吧。」看著滿座驚訝,藺長星眉飛色舞地道:「南州見過面,沒定下,回宴京重逢,我一看這緣分,不在一起說不過去啊!」

  謝辰往他肩上一靠:「遇到他以後,著了魔一樣,跑不掉了。」

  萬柏也不起鬨了,捂著半張臉,「我牙根疼。」

  酒過三巡,眾人說要回家,藺長星道:「今晚我跟辰辰不回去了,打算去故地重遊。」

  眾人並不意外,乾乾脆脆道:「明白,你們好好玩。」

  藺長星划船前行,半個時辰后,他們倆牽著手進門。

  客棧的小二招呼過他們,忽愣了愣,驚訝道:「謝姑娘?常公子!」

  藺長星驚訝,有些意外地問:「你還認得我們?」

  「怎麼不認得,去年二位住了那麼多天,小的也不是個痴傻。」

  最重要的是這位謝姑娘捨得打賞,小二跟在後面賺了不少。

  到櫃檯前付銀子,掌柜的笑眯眯問:「這回要幾間房?」

  藺長星也笑:「一間。」

  老闆記著賬道:「這就對了!」

  謝辰不堪打趣,離了兩步,指著木雕屏風后的牆問:「那畫是誰的作品?」

  「姑娘可是覺得好?那是齊枝沅齊大畫師,去歲他來住了段時日,走前留了幅畫,我瞧著好看,就掛在大廳中了。」

  那畫只繪了景,從小樓的窗扉探到江南一隅,流水人家,木舟蓑衣。

  正是在藺長星當初所居的房裡所能看到的景,藺長星付過銀子,陪謝辰去那畫前看。

  畫上題了兩句話,「他年相逢,共飲醪糟。」

  藺長星雙手背在身後,仰頭讀出那兩句:「飲不了了,畫師大人此刻在避暑行宮裡快活呢。天下雖大,心被一人裝滿,也就走不遠了。」

  謝辰低語:「願他心意長久。」

  「一時良藥一時毒,他們啊,比咱們難。」

  說完他回頭望了一周:「說錯了,咱們已經不難了。故地重遊,心境全變。」

  回房后,謝辰徑直推開窗,窗外正是畫中景色。一時觸景生情,吹著夜風不說話。

  他們玩鬧一夜,早已過了子時,窗外卻仍有人在划槳賞月。

  今夜殘月格外明,星光稀落,墨藍色的天幕無聲擁下江河州府。

  簡單洗漱過後,吹燈入帳。

  床鋪是新換過的,只有乾淨的皂角香,然床還是這張床。他們的初次,便在這張床上。

  月輝灑在湖面上。

  荷塘濕滑泥濘,鬱鬱蔥蔥的荷葉下藏著秘地。藕肉白嫩而多汁,令人垂涎,反覆品嘗。採蓮人撐蒿闖入藕花深處,桿在水波中攪拌,漣漪顫動,濺出星星點點的水花。

  耳邊哼唱的採蓮曲柔晚淺吟,宛若天邊仙音。伴著曲子,船繼續向藕花處深深進,將本無小徑的荷花塘撞開一道路來。

  《子夜四時歌》中道: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蓮子。

  藺長星將綿熱的情意灌進去,在她身上,用南州話念了這一句。

  回應他的是無聲的月華。

  她累得不肯說話。

  等收拾好,他撐著頭在她身邊道:「想想你真是傻,那次還給我留銀子。」

  謝辰輕喘著氣,翻過身去,「我蠢唄。」

  他埋到她臉邊,「是你喜歡我,嗯?是不是?」

  謝辰察覺出他不對勁,想著往常的經歷,「你若把我弄死了,以後也沒人給你銀子了。」

  「好,不鬧了。」他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再不睡天都亮了,你快休息吧。」

  謝辰靜了靜,忽低聲笑道:「那時躺在這張床上,沒敢想過,以後要跟你這人共度餘生。」

  「是不敢,不是不願?」

  她立即道:「當然。」

  他回憶起那時候的心思:「可是我都想好了。我本打算跟你說實話,然後帶你回家,再跟宴京那邊說,我要帶一個人回去。若他們不許,我就不回了。」

  說完懊惱道:「我沒幹過這樣不聽話的事情,尤在準備呢,快要跟你坦白了。誰知你不聲不響地引誘了我,又把我扔下。」

  謝辰打斷:「不準說了。」

  他要回憶多少次才高興。

  藺長星笑著摟她:「好好好,是我引誘的你,行了吧。」

  「本來就是。」若不是他在她面前扮弱扮乖,她怎會傻到拿自己去喂他這頭狼。

  「哈哈哈哈……」

  謝辰分析:「你那時候想得太天真,就算我是尋常人家的女子,你也帶不走。宴京那麼遠,萬一我父母捨不得呢?又萬一宴京那邊嫌我礙事,表面答應你,暗地裡讓我失足落個水呢。」

  「嗯,那時候想得太淺了。」宴京城裡這樣的事情很多,謝辰說的都是前人之轍。

  說完他意猶未盡,說了句混賬話:「現在又好像入得太深了。」

  「藺長星。」謝辰平靜地說道:「不睡你可以滾出去。」

  「這明明是你自己說的話啊。」他心血來潮地撫摸她的眼帘,誠懇地問她:「你說得是真的還是假的?是真的很深,受不住了,還是為哄我開心故意說的?」

  謝辰殺人的心都有了。

  幼稚鬼。

  壞得沒邊了。

  待日上三竿時,謝辰才醒過來,她已經習慣醒來就在一個溫暖踏實的懷裡。

  才有所動靜,那人便質疑道:「這回怎麼這麼晚才醒,那次不是早早就起床收拾東西了?」

  謝辰:「……」

  這是心裡頭有氣,忍了一年,現在找她算賬呢吧。

  她自暴自棄道:「嗯,因為你比以前厲害了,我醒不了那麼早。」

  藺長星沒想到她會這麼說,默了默,皺眉道:「你又哄我!」

  「但人真的很奇怪,我還是喜歡聽。」

  「你多說幾句。」

  「謝辰?」

  謝辰一腳踹過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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