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蹴鞠堂
高俅今年已經有六十二歲了,這個歲數在這個時代足以稱得上是高壽。
更何況,他的身體看起來還依然特別硬朗,絲毫沒有花甲之年的那種老態。
中午的時候,他令廚房給他燉了幾隻剛出生沒多少時日的小鵪鶉,用的都是腿和胸脯的嫩肉。
只是這鵪鶉才剛剛端上來,高俅還沒來得及嘗一嘗,朱拱之便來了。
「太尉,官家宣您進宮。」
高俅眼皮都沒抬。
「知道了,只是可惜了這鵪鶉,剛剛燉好。」
「沒關係,您吃,官家說了,不著急。」
高俅這才抬起頭看了朱拱之一眼。
「算了,人老了,動作慢,走吧。」
中午之前,高俅就已經聽說了,官家給那個把童貫的頭砍了的蔣宣,封了一個禁衛軍都虞侯的官職。
高俅混跡官場多年,自是知道官家這是什麼意思。
這個年輕的官家,最近帶給了高俅許多的震撼,他的暗中布局和狠辣手段,還有那不覺間透漏出的威儀,都無不證明了,他天生就是一個當皇帝的材料。
所以,高俅也知道,禁衛軍,遲早是要交還到官家的手裡。
因此,他也料到了朱拱之會來,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麼快。
雖說這段時間,高俅一直對朝堂之事漠不關心,疲態盡顯,可如今真的可能要離開這個高高在上的廟堂,心中多少還是會有些不舍。
睿思殿里很安靜,一股濃郁的香氣,從一盞精製的獸爐中,緩緩飄出,瀰漫在整個殿堂內。
高俅透過一道道氤氳的屏風,看到趙欽正俯身在御案上,寫著些什麼。
一瞬間,他忽然有些恍惚的感覺。
彷彿正伏在那裡吮毫拂紙的人還是當年的那個字畫俱佳、風流瀟洒的端王。
「進去吧,太尉。」
朱拱之的輕聲細語,將高俅從恍惚中拉了回來。
高俅心中長嘆一聲,跟著朱拱之走到了御前。
「官家,高俅宣到。」
朱拱之低聲唱道。
「知道了。」
趙欽沒有抬頭,只是隨意的應了一聲,手中仍然繼續在塗寫些什麼。
如此過了約莫半刻,趙欽抬起頭來。
剛好與高俅投來的略帶疑惑地目光碰到了一起。
「太尉以前在端王府時,經常和太上皇一起蹴鞠?」
高俅一愣,顯然沒預料到趙欽為何會問這個。
不過依然還是恭敬的答道。
「是的,官家。」
趙欽放下手中的毛筆,微笑著略帶些好奇的問道。
「那太尉你是如何與太上皇相識的呢?」
高俅微閉著雙眼,彷彿是在尋找那已經在腦海中沉睡了多年的美好回憶一般。
不多時,待再睜開雙眼時,雙目中竟是射出精光,神采奕奕,臉上也浮現處一抹久違的微笑。
「那是元符三年的時候,我當時在駙馬王詵的府中做客。有一天早朝的時候,當時還是端王的太上皇,竟忘記了帶修理鬢角的篦子刀,便臨時借用了王詵的。」
「端王用完后,對王詵說道:『你這篦子刀的樣式非常新穎可愛』,王詵一聽,便令我在晚些時候去給端王也送過去一個。」
「那晚我到了端王府的時候,恰好看到園中有一青年男子正在踢圓,我因好這個,便忍不住在旁邊觀看了一會。可那男子技術實在是不堪,我輕視之下,臉上便也露出不以為然之色。」
說道此處,高俅竟「呵呵」的笑了起來。
「我當時不知原來此人竟就是端王,端王也看到了我不屑的神情,於是便問我,難道也會踢這個。我當時年輕氣盛,自是心高氣傲,便回說不止能,還尚可。」
「於是,他便向我邀戰,我二人便在園中對踢起來,我一心想讓他看到我的本事,自是使盡渾身解數,把那毬踢得如鰾膠粘在身上一般。如此不覺,我二人竟踢至月上梢頭。」
說到此處,高俅長嘆一聲,臉上的笑容忽然間就伴隨著這道嘆息聲全都不見了,彷彿是從未出現過一樣。
他又重新微微閉上雙目,語調中帶著濃濃的傷感。
「只是,這些都已經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了。」
他絲毫不避諱、也不害怕,在趙欽面前,談起他和太上皇的情誼和自己對這份情誼的懷念。
不過說完片刻后,仍然還是躬身對趙欽說道。
「人老了,總是會忍不住懷念過去的日子,還望官家莫怪。」
「太尉言重了,太尉是個重情義的人,朕又怎忍心責怪。」
睿思殿內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只有內侍在御案后搖著的兩個蒲扇,發出「呼」「呼」的聲音。
如此過了半晌,趙欽從御案後站起身來。
「太尉一身蹴鞠技藝高超,不曾想過,將這門技藝傳下去么?」
高俅挑動了一下花白的眉毛。
「傳於誰呢?那些與我蹴鞠之人,不過是為了迎合我和太上皇的喜好罷了,又有幾人是自己真的喜歡。倘若只是為了某種目的去蹴鞠,那是不可能有所長的。」
「那如果我成立一所像太學那樣的專門蹴鞠的學堂呢?」
高俅猛地睜開雙目,但很快又搖搖頭。
「此事不可能行得通,如此不務正業之途,光是朝堂上的諫言,就能把陛下淹沒。」
趙欽點點頭。
「太尉說的是,但我今日既然將此事說於太尉,就必定已是有所謀划。而且,我並不認為,蹴鞠是不務正業之途,我不僅要辦蹴鞠學堂,還要把蹴鞠這個技藝發揚光大,使其發展成為一個全民參與的體育項目。」
「體育?」
「不錯,體育!強身健體的教育!」
高俅眼中逐漸明亮了起來,彷彿一股年輕的力量忽然從他的身體里湧現出來,他慢慢站起身來,激動地看著趙欽。
趙欽雙目中也神采飛揚。
「而且我已經想好了,在蹴鞠堂成立之後,我會令人在全國各個府都成立一支代表著本府的蹴鞠隊,每三年,將在全國各府之間舉行一次蹴鞠比賽。」
「最後能在各府之間比賽中脫穎而出的隊伍,不僅能獲得錢財上的報酬,且朕還會賜予官位,雖無職權,但可終身享大宋俸祿,衣食無憂。」
趙欽快步走到高俅面前。
「到時,蹴鞠堂將在全國各府遍地生花,蹴鞠之人亦接踵而來,則蹴鞠即可在全國內做到真正的全民參與。」
高俅雙手顫抖,臉色因為激動而變得紅潤,他張開抖動的嘴唇。
「官家此番言論可是當真?」
趙欽想到後世,國足那令人尷尬的「穩定」成績,正色道。
「朕何時說過虛言,剛才朕在御案前,便是親自在起草關於開辦『蹴鞠堂』的詔書。」
說罷,轉身取來詔書遞於高俅。
高俅顫顫巍巍的用雙手恭敬地接過那道重逾千金的詔旨,那上面的內容,果然和趙欽剛才所說的一般無二。
頓時,兩行濁淚從他深陷的眼窩中溢出,順著臉上的溝壑流到了腮下。
趙欽緊緊握住高俅的手,真誠地說道。
「此事,關乎蹴鞠一技在我中原大地上往後千年的大計。因此,這第一所『蹴鞠堂』的第一位夫子,還望太尉千萬莫要推辭。」
高俅用衣袖輕輕擦拭了下眼角,正色說道。
「老臣,義不容辭!」
說完,膝蓋一彎,便欲跪在地上。
趙欽攥著高俅的手往上一拉,止住了高俅下滑的身體。
「只是,往後這蹴鞠堂內恐怕諸事繁多,太尉年事已高,怕是不能再身兼多職了。」
高俅一怔,他怎能不明白趙欽這話是什麼意思,其實他來的時候,心中就已經有所準備,要辭去這都指揮使一職。
更何況,現在他又有了新的,更令他甘之如飴的事業。
趙欽的「蹴鞠堂」,給了他一個新的夢。
這個夢,要遠勝過他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於是,高俅也不再猶豫。
「官家,殿前司都指揮使一職,老臣年事已高,恐不能再勝任,望陛下體恤,准許老臣解佩。」
沒想到趙欽卻搖了搖頭。
「朝中有一老,如有一寶,朕怕是不能讓太尉解佩啊。不如這樣,依然保留你的太尉之位,俸祿一切照舊,只是不再任指揮使一職,你看如何?」
「臣謝陛下聖恩!」
這次高俅跪下謝恩,趙欽鬆開手沒有阻攔。
待高俅起身後,趙欽將剛才草擬的詔旨,又認真謄寫了一遍,然後蓋上玉璽,直接交給了高俅。
「對了,太尉曾是東坡先生的小吏吧。」
高俅點點頭,做出了肯定的答覆。
「你厚待蘇家後人,將東坡先生的詩詞流傳於世,是大功一件。足以抵消你所有的貪墨,日後當好好教授蹴鞠之道。」
趙欽的意思很明顯,因為東坡先生的詩詞和蹴鞠堂這兩件事情,他不會再追究高俅以往的貪贓枉法之事。
但不追究,不代表他不知道。
高俅渾身一震,再次拜首。
「謝官家仁德!」
正欲轉身之際,高俅身體又忽的一頓。
「官家,當日在朱雀門,有兩具屍體,其中一具是張迪。那另外一具以面覆地之人,是?」
他沒有等到趙欽的回答。
只有朱拱之走過來,引著他出了這睿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