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樹大根深
再醒來時，屋裡已經掌燈了。身材消瘦，肩膀卻很寬闊的周茂穿著家常的衣裳背對著我盤腿坐在床邊。
「你幹嘛呢？」
我撐起身子，探頭去。發現他正在讀我才看的那本書。他應該看了有一會兒了，那本厚厚的書已經翻到了中間。
「醒了。」他扭頭看向我。「餓嗎？我叫玉荷準備了清粥。」
「清平縣主和晉王那邊？」我欲言又止，卻十分關心那件事兒。
「她是找你討葯錢，又不是找我。」周茂語氣如常地說。
就知道不能指望他。
「我一日只吃一頓飯。」我翻身又躺下。
「那是之前，今日開始，一日兩頓。」他放下書，轉身過來要把我從床上拉起來。
「別碰我！」
我打開他的手。
「生氣了？」他不悅，竟伸手捏住我的下頜。
我身上還沒好，不敢抬腳踢他。只能雙手掰著他捏著我下頜的手。
「放手。」我勉強把這兩個字擠出來。
「我現在可是太子，你總這樣拳打腳踢，不怕被父皇知道了，治你的罪。」
「你治啊！」我張嘴要去咬他的那隻手，他這才放開。
「你敢治我，我就把咱們兩個之前的事兒全都說出去。看你到時候還怎麼當太子。」我揉著被捏疼的下頜說。
「我當不成太子，你就做不成太子妃了。」他笑著俯身過來說。
「你以為我願意當嗎？我到現在都後悔王氏攻打皇宮的時候沒趁機逃跑。」我懊惱地說。「也不知道是哪個酸秀才給皇帝陛下出的餿主意，竟要我做太子妃。他分明就是想要我的命。」
「人說一孕傻三年，我看這句話說的沒錯。」周茂又伸手掐我的臉頰說。「王家基業何止百年，樹大根深，枝葉繁茂。能抓能殺的又能有幾個？離開皇權庇佑，你覺得自己能活幾天？」
「我掐死你。」
這麼許久才被點醒的我恨從心生。
我的力氣實在太小，掐人不成反被牽制。
「害死我那麼多個孩子，你以為我會輕易放過你嗎？」他臉上的笑容彷彿從沒有存在過，冷冰冰的臉讓人不寒而慄。
「你以為我心裡好受嗎？」動彈不得的我幾乎要哭出來。
「你今日又添了個女兒。明天還有人家願意送女兒來給你生孩子。」
「別跟我提那個孩子。」周茂狠狠地說。
我突然覺得身下不好，趕緊說軟話讓周茂放開我。果然，暗紅的血浸透了我的褲子。一陣陣的疼像潮水一波一波翻湧而來。
「你去謝良娣那裡吧！金良娣也行，她不是才生產嗎！一定想你能多陪她。」我拉過被子，蓋住身體。
「閉嘴。」他瞪了我一樣，喚玉荷進來。
玉荷手腳麻利地幫我換了褲子和被褥。又把一個精緻的暖手爐塞進我冰冷的手裡。
「殿下，言郎中一再叮囑太子妃需要靜養。養不好，以後會生不出孩子的。」
寢室那頭，抱著被褥的玉荷背對著跟周茂抱怨。
還真是從小一起長大，她敢背地裡跟周茂抱怨，看來在周茂面前的地位不低。
話特別多的黃燕燕又跳出來。
「你求我還不如求她。」我自言自語地小聲說。
「又念念叨叨說什麼？」周茂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我面前，他手裡還拿著一個放著一碗清粥和兩個小菜的托盤。
「把粥喝了。」他吩咐說。
「我不吃。」我扭頭不看他。
我只吃一頓飯，聽跟我一起進宮，比我年長几歲的其他宮女說因為這事兒，我小時候沒少挨黃嬤嬤的打。
她說我輕賤就是天生的，吃不飽飯的人家才一日只吃一頓。進了宮，一日三餐管飽還不吃的人是傻子、蠢貨、該死的賤人。
後來黃嬤嬤被管事絞死了，我又跟著李嬤嬤，她也不是好人，但至少沒因為我只吃一頓飯打過我。
我終究是拗不過周茂，喝了兩口溫熱的粥，身上也覺得暖和一些。
我躲在房裡養了十幾天才好，錯過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宮廷宴會。這天是王皇后的生辰，身為兒子的周茂應該去請安，我當然也得跟著。
王皇后也是命苦的人。她是王氏長房長女，卻因為父親早逝，和母親妹妹被王氏族人趕回林家。淑貴妃是她堂妹，不但害死她才剛出世的兒子，還栽贓陷害她謀害其他皇子。沉冤得雪之後，皇帝陛下把淑貴妃新生的兒子周茂賠給了她。養著殺子仇人的兒子該是什麼心情？估計是很難受，所以周茂三歲啟蒙，王皇后就把他送去子女眾多的魯國公府教養。
我在中宮十來年，從未見過王皇后真容。她生得不算漂亮卻很端莊，與我說話的時候面容祥和又親切。一點兒沒因為我是她宮裡的末等宮女而輕視我。
「聽說你身子不好，本宮想這幾天茂兒能帶你過來，於是叫碧荷準備了些滋補的丸藥，一會兒你帶回去。」
她嫻靜地坐在窗邊的圈椅上，半點也看不出落魄。
她的身體是真的不好，面容蒼白沒有血色，尖尖的指甲也是蒼白毫無血色。
「母后這裡缺什麼一定要叫碧荷姑姑去我那裡取。」周茂神色如常，目光卻沒從王皇後身上移開一刻。
「本宮什麼都不缺。」王皇后淡淡地笑著說。「倒是你最近又清瘦了很多，太子不好當，一定要好好保養自己身體。」
「母後放心。」周茂答應。
「太子妃，金良娣生女你送了什麼？本宮加一些，也送一份。」她又來問我。
我什麼都沒送。
謝良娣生產的時候我還沒嫁給周茂。大婚第二天，管事嬤嬤叫我準備好賞賜的東西，等謝良娣來問安的時候送給她。可謝良娣說小世子病了，不但她沒來，還把周茂叫過去。
那時候我就知道自己這個太子妃就是個擺設。金良娣生產的時候索性什麼都不準備，她們都是大族世家，書香門第，家裡什麼沒有，不差我這一點兒。
王皇后被我逗笑了，「你的性子跟清平還有幾分相似。」她笑著說。「也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斷腿長好了沒有。」
「我們長得還像呢！」我在心裡默默地道。
那三分相似是對我最大的羞辱。一直以來我都納悶自己無才無貌，怎麼就入了周茂的眼。那天黃燕燕嘰嘰喳喳說了半天有幾句我還是聽進去了。
「太子妃長得跟俏俏真像，可惜沒她眉眼精緻，稍稍遜色幾分。」
「縣主不太好，她的腿又斷了。」我隨口說。
「就你多話。」周茂生氣地瞪我。
王皇后的隨和讓我放鬆了警惕，發覺時自己已經犯了錯。
「母後放心，四哥又請了名醫回來。之前她的骨頭就有些長歪了，正好可以重新養一養。」周茂寬慰王皇后說。
王皇后長長地嘆了口氣，「怪本宮在拜月樓上沒護住她。」
「此事與母后無關。」周茂繼續勸慰。
我犯了錯，不敢再開口，躲在一旁聽著她們母子聊天。
我們在王皇后處坐到傍晚才往回走，一路顛簸，弄得我渾身骨頭都快要散了。眼看天要黑了，我在心裡抱怨周茂為什麼不在萬壽山莊住下，又或者早點兒出來。
周茂一直閉目養神不理我。馬車到了官道上，不在那麼顛簸，速度也快了起來。晃晃悠悠晃得我有些困了。
「現在放你走怎麼樣?」
半夢半醒之間，我好像聽見周茂這麼對我說。
「好啊好啊！」我愉快地睜開雙眼，伸手去開馬車的門。
「樹大根深，枝繁葉茂。」
耳畔響起那天晚上周茂跟我說的話，碰到門栓的手又縮了回來。
「怎麼不走了？」
轉頭看見周茂漠然睜開雙眼。
他明知故問，我賭氣回去坐好，把目光轉向別處不看他。
「做太子妃有什麼不好，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將來我做了皇帝，你還能入住中宮母儀天下。」
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想要把憋在心底里的惡氣也散出來。
「別怕林俏俏，她真想揭發，為何要敲打你。還有四哥，就算他知道，考慮我的臉面也不會張揚出來。只會背地裡來找我，我猜他們還不知道我們兩個的過往。」周茂說。
「她能在我這裡拿到什麼好處。」
想幾天也想不明白的我問。
「她連晉王都打，德貴妃也不放眼裡，幾大家族也很忌憚，我能給她什麼。」
「你是太子妃啊！」周茂微微帶著笑意說。
「我也就是個太子妃。」我白了他一眼。
周茂活動了一下脖頸說：「皇爺爺遺昭，有嫡立嫡、無嫡無立長、無長立幼。你是太子妃，你生的兒子是嫡長子。謝良娣的兒子還要排在後面。我不喜她人人都知，小世子又哭鬧不止，誰知長大會是什麼個樣子。慢慢你就會發現欺負你的人越來越少，巴結你的人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