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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嚴家

  上車之後,郁南一直沒有開口講過話。

  郁南很少有這樣沉默的時候,近來變得多了。好聚好散,是他能給自己掙來的最大尊重,偏偏有人要將它破壞掉。他不知道宮丞到底想幹什麼,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想忘了那段帶著恥辱感的過去,當成人生污點擦乾淨。

  可是反感歸反感,他最痛恨的是當宮丞出現在他身側,他還是會有一些不應該有的反應,心跳會背叛他的意志進行亂起來。

  原來忘記一個人沒有那麼簡單。

  傷害越深,影響力越大。

  郁南很不喜歡這樣的狀態。

  他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飛馳的景色,車子的後視鏡里剛好能照出他的臉,有點蒼白的,沉靜的臉。

  「郁南。」

  嚴思危忽然喊道。

  郁南回過神:「嗯?怎麼了?」

  「我們下車。」嚴思危熄了火,解開安全帶。

  怎麼這麼快就到了?

  郁南朝外面開了一眼,卻發現這裡並不是爺爺的養老別墅區,而是某個鼎鼎有名的高端商場。這裡氛圍良好,燈光也打得很漂亮,從外面看就能感受商場內的奢華氣息。

  「我們在這裡幹什麼?」郁南問。

  嚴思危下了車,繞過車頭轉到郁南這一側給他打開車門:「趁時間還早,我想帶你去買一件衣服,不過分吧?」

  郁南遲疑:「可是我還有很多衣服穿。」

  嚴思危微笑:「今天你生日,要是感冒了,挨罵的可是哥哥。」

  郁南臉紅,原來哥哥還想著他穿得單薄的事,便下了車:「我下次會注意了,我也會跟爺爺說,不要太緊張我的事,不會害你挨罵。」

  嚴思危不置可否,好像根本不在意這一點,只說:「好。」

  兩人鎖了車,溫馨祥和地往商場去了。

  一輛黑色豪車低調駛入,車裡的男人看著他們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

  郁南很少逛商場,他的衣服大多都是網購,和宮丞在一起時,自然也是從來沒逛過商場的。

  對他來說,和家人一起逛商場的記憶很快樂。他有時候和媽媽一起,有時候和舅舅他們一起,他倒是屬於不太排斥逛街的那種男生。

  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個親哥哥,而且對方的審美還和他**不離十。

  血緣有時候真的是一種特別奇妙的存在。

  嚴思危給郁南挑選了幾件外套,都是他喜歡的風格。

  挑好之後讓郁南一件一件地試。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就在穿這個牌子了。那時候我還在國外念書,課業很重,忙得幾乎沒什麼時間打理自己。」嚴思危告訴他,「一個朋友推薦了之後,我的衣服就常常由這個牌子解決。」

  營業員小姐姐想要幫郁南穿。

  嚴思危拿過一件,說了句「我來」,就抖落開外套親自讓郁南穿。

  嚴思危氣質外貌俱佳,又這麼有禮貌,小姐姐紅著臉說好,然後退到一邊看著著兩位養眼的顧客自己動手。

  迷彩風格的oversize外套,綴以金屬拉鏈等裝飾物,在利落中帶了些帥氣。

  郁南背過身,將胳膊塞進袖子里,嚴思危比他略高一些,順勢替他拉上,動作透著普通朋友沒有的熟悉。有點像家長,有點像長輩,帶著寵愛。

  「你穿這件很好看。」嚴思危看著鏡中的弟弟。

  郁南轉了個圈:「我覺得也還行,就這件吧。哥,爺爺奶奶還在等我們,我們得快一點。」

  嚴思危卻道:「不急,這裡還有幾件,都試一下。」

  那位小姐姐恍然大悟,露出蜜汁微笑:「原來你們是兄弟倆,難怪我覺得你們有點像呢。」

  「是嗎?」嚴思危問。

  郁南聽到覺得很新鮮,問:「你覺得我們哪裡長得像啊?」

  小姐姐人美嘴甜:「臉型上弟弟柔和一些,眼睛圓一些,但是是鼻子啊,眉毛啊都很像!」

  郁南好奇地看著嚴思危:「我看看。」

  他是學美術的,對人面容上的結構很有一套了解,當然,對自己的臉再熟悉不過。

  嚴思危讓他看,他還上手去摸。

  哥哥的鼻樑挺拔,鼻尖有一點翹,果然和他的一模一樣。

  還有眉毛,兩人的眉毛都濃而長,顯得眼睛特別黑,弧度都是長得差不多的。郁南想起親生母親的照片,心道,這些大概都是遺傳至她吧。

  嚴思危被摸得躲了下,又伸手揉了把郁南的頭,說:「其實父親的鼻子也很高,但是他鼻頭大,還好我們都沒遺傳到。」

  郁南還沒見過親生父親,一會兒就能見到了,乖巧點頭。

  不遠處,宮丞無法聽到他們在說什麼。

  他這輩子就沒逛過商場,不知道自己站在走廊中央是很吸引人注意的。

  小周也看到了對面的情形,輕聲道:「宮先生,我剛剛查了下,對方是嚴家的長子,嚴思危。」

  見兩人笑語晏晏,動作親昵,宮丞心中已怒不可遏。

  他表情冷淡,淡淡開口:「哪個嚴家?」

  小周說:「城西嚴家,開私立醫院那個。您和嚴思危的父親嚴慈安,有過幾次見面。」

  宮丞想起來了,問:「郁南和他是什麼關係?」

  小周心道,大概是很親密的關係,說不定是男朋友。

  但是小周不敢說。

  好歹他還有一點有用的信息:「我不太清楚,不過有一點倒是很巧的,上次在酒吧外面弄傷郁南的那個男生,正好是這個嚴思危的弟弟。不知道郁南是不是因為這個和他認識的。」

  嚴思危心情愉悅,試完以後,刷卡買單十分乾脆。

  不過他所謂的買一件衣服,根本不是那麼回事,而是把剛才所有試過的衣服都買了下來。買完了這些,他又帶郁南去買鞋。

  每一樣東西都仔細詢問過郁南的意見才會留下,到了後來,郁南都不好意思說自己喜不喜歡了。

  商場里人不算多,兩人走到哪裡都是焦點。

  郁南本來就長得極為引人注意,穿上新買的外套后更加奪人眼球。

  有人以為他是什麼明星小鮮肉,偷偷用手機拍他。

  等兩人離開,那拍照的女孩被攔住。

  「請你刪掉照片。」小周微笑著告訴對方。

  「憑什麼啊。」那女孩不服氣,「又不是我一個人拍了。剛才好多人都拍照了,好看的小哥哥大家都喜歡,他也不是你的人,你急什麼。」

  小周還要說什麼。

  女孩對他怒目而視。

  宮丞冷道:「算了。」

  說罷,宮丞邁著長腿朝前方大步離開,背影攝人。

  小周趕緊追了上去。

  天剛黑時,城市中亮起萬家燈火,車子駛入了安靜的別墅區。

  和上次來時不同,今天院子一點也不冷清,停了兩三輛車,其中一輛是騷包的跑車。

  想象到一會兒可能要見到許多人,郁南有些緊張。

  嚴思危道:「你放鬆一點,只來了父親和阿姨,還有外公家的人。」

  說到這裡,他又補充,「還有一個嚴思尼。今天他在那邊開了派對,應該是和他們一起過來的。加加,我知道你們以前有不愉快,不過早晚都會有一次碰面,他如果說什麼讓你不高興,你不要理他。」

  嚴思尼對郁南來說,甚至算不上認識。

  覃樂風早已替他思考過這個問題了,郁南表示不在意。

  嚴家已經做得很好了。

  他們也是骨肉分離的受害者,甚至可以說他們失去孩子后受到的傷害遠比郁南大,被內疚、自責與思念折磨著,卻還能因為顧忌郁南的感受強行忍耐,不願給他帶來一絲一毫的困擾。

  郁南也想表現得好一些。

  他無法扔下郁家人去融入嚴家,卻不是不能讓嚴家得到安慰。

  剛跟著嚴思危走過前院最後一道門,踏上流水潺潺的石砌庭院,郁南就看見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站在那裡,兩鬢斑白,表情嚴肅。

  看見兩個兒子踏進來,眼神出賣了他的迫不及待,似乎已經等了很久了。

  那是他的親生父親嚴慈安。

  郁南心想,爸爸的鼻頭果然有些大。

  走得近了,嚴慈安的眼神緊緊刻在小兒子身上,當了一輩子領導,竟然緊張得不知道要怎麼做。

  郁南白凈乖巧,很直接的喊了一聲:「爸爸。」

  這聲音又軟又糯。

  嚴慈安憋了半天,說了一句得體的話:「郁南,你好。」

  嚴思危:「……」

  郁南也察覺到了父親的緊張,他眨眨眼睛,伸手道:「爸爸,我們擁抱一下吧。」

  嚴慈安上前一步,抱住小兒子,這一個擁抱暌別二十年,不多時,他老淚縱橫。

  嚴思危也紅了眼圈。

  他悲哀地想,要是早一點認回弟弟,弟弟也不至於被一個大他十八歲的老男人騙了。

  三人僅在外面停留了五分鐘,嚴慈安早就不知道從嚴思危口中打聽過郁南多少遍,當下要問的話也不多。嚴慈安平時嚴厲極了,本不善言辭,面對郁南能這麼慈愛本就是奇觀。

  郁南完全不知情,有父親的感覺對他來說很奇妙,這一點無法和他記憶中的養父重合,卻很完美的契合了這個位置。

  光是這樣相處中,不說話,對他來說就很好了。

  他現在有爸爸了。

  三人進了大廳,廳內的交談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回過頭來。外公、外婆、嚴慈安續弦的妻子、嚴思尼,當然還有郁南最熟悉的爺爺。

  暖色調的燈光下,郁南臉紅了個透徹:「爺爺。」

  「快過來。」爺爺招招手,等郁南過去了才說,「生日快樂啊。今天你滿二十歲,又逢家人團聚,很有意義。一會兒我們照一張全家福,等你像爺爺這麼老了,還能回味這一天。」

  「謝謝爺爺。」郁南道。

  他一開口,外婆便回過神似的趴在外公胸前哭了起來,阿姨則紅著眼睛細心寬慰。

  郁南手足無措,嚴思危與嚴慈安開始勸慰,郁南被眾星拱月地看了一遍,長輩們都愛不釋手地抱過他、摸過他,才算是真的確認孩子找回來了。

  外婆牽著他的手不放,一直詢問他愛吃什麼。

  連外公都開口說不要一直給孩子夾菜,讓孩子自己選。

  終於,有一個陌生的聲音開口:「外婆,我也要吃那個。」

  被忽視的嚴思尼把碗遞了過來。

  外婆立刻拿過碗,無盡憐愛地說:「哎呀,我們思尼都吃醋了。你要吃什麼,外婆都給你夾。你比加加大幾個小時,現在你也是哥哥了,要讓著點弟弟啊。」

  嚴思尼從小是被外婆溺愛著長大的,遠近聞名。

  光是外婆喂飯,就喂到他十二歲。

  「知道了。」嚴思尼不耐煩地說。

  外婆笑眯眯的:「今天也是思尼的生日,白天雖然慶祝過了,晚上還是要一視同仁的,大雞腿給乖孫吃,一人一個。」

  嚴思尼接回碗,餘光瞥見父親的冷臉,趕緊坐端正了一些。

  「嚴思尼。」嚴慈安開口,「你外婆剛才說的話,你聽見了沒有?」

  郁南察覺,嚴思尼看了過來。

  兩人之間的嫌隙,嚴慈安是知道的,那次就是他讓嚴思危壓著嚴思尼上門去找郁南道歉。現在想起來,若不是嚴慈安的古板思想,他們可能永遠都找不回小兒子。

  郁南知道,嚴思尼的眼睛里傳達給他的絕對算不上善意。他回看了一秒,被看得產生今晚第一次不舒服的感覺,便低頭吃自己的飯。

  反正嚴思尼也打不過他。

  嚴思尼卻很聽話的笑了,對父親道:「我知道了,我會對弟弟好的。」

  吃過飯大家在客廳聊天,順便等傭人取來雙層蛋糕並準備好蠟燭,嚴家有過生日時回顧去年的傳統。說著說著,話題跑偏了。

  「加加。」外公指著牆上說,「你爺爺這幅畫是你畫的?」

  外公話不多,一晚上很少說話,郁南還以為外公不太喜歡自己,他拘謹地點點頭。

  誰料外公孩子氣地說:「我也要一幅,比這個大的。」

  爺爺說:「那也沒有我這幅好看,參加過畫展的。」

  外公道:「你怎麼知道下一幅就不參加畫展,說不定還要得獎,含金量比你這個高。」

  爺爺跺拐杖:「那我這個也是第一幅。」

  ……

  兩個老頭子吵起來。

  眾人鬨笑。

  郁南中途去倒飲料,一轉身,嚴思尼便像毒蛇一樣跟在他身後。

  「你姓郁,我姓嚴。」嚴思尼惡毒地看著他,「只要你不搶屬於我的東西,他們送你什麼要對你怎麼樣我都沒有意見。」

  郁南說:「我對你的東西不感興趣。」

  嚴思尼想起來了,郁南上次說他是個垃圾,那麼垃圾的東西他肯定是看不上的。

  嚴思尼陰惻惻笑了下,毫不介意一般:「你最好說到做到。不然……你被宮丞包養過的事,我可瞞不住他們。」

  郁南手中的飲料灑了一些,他放下杯子,皺眉道:「隨便你,你想說就去說好了。錯了就是錯了,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我看錯了人,後果我自己會承擔。」

  「是嗎?」嚴思尼道,「那你身上的紋身呢?」

  郁南怔住。

  紋身?

  嚴思尼是怎麼知道的?

  嚴思尼低聲道:「自甘墮落,下賤得為了男人去紋身,你說父親是會把你趕出去,還是會扒掉你的皮?」

  說完,嚴思尼搶過郁南手中的飲料,一邊喝一邊走了。

  郁南坐在原處,臉上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個耳光,火辣辣的疼。

  他幾乎有種被扒光了,眾人站在一旁指點嘲笑的錯覺。

  於此同時,心裡那股絕望的、恥辱的痛意涌了上來,身上那片怒放的紅色玫瑰,與他深愛過的那個男人有關,是他犯錯后留下的證據,永遠無法剝離的過往。

  可怕的是他曾那麼因為這身玫瑰驕傲。

  若是以往他敢昭告天下這紋身的來處,說他愛上了一個人,紋了對方最喜歡的花。

  可是現在,他真的敢讓嚴家知道嗎?

  吃完蛋糕,拍完全家福。

  嚴家人依依不捨地與郁南告別。

  嚴思危送郁南回學校:「因為今天遇見宮丞不高興?」

  郁南回過神,搖搖頭:「沒有。」

  嚴思危便說:「如果擔心他還要來找你,你可以回來住。不喜歡和我們住的話,我重新給你買套房子。」

  郁南嚇了一跳:「家人之間表達愛意不用這樣。」

  嚴思危說:「是父親想補償你,他不善表達,讓我只要是你需要的、想要的,什麼都給你。」

  郁南眼睛發紅。

  嚴思危最後又說:「你要知道,你有爸爸了,他很愛你的。你別看他那麼嚴肅,就算你要騎在他肩膀上玩,他都毫無怨言,還能樂顛顛地走幾圈。」

  郁南:「……」

  郁南悶聲抱怨道:「哥你還是不要講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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