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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多情無別

  對面兵力苟活,這場戰爭本不應該耗費一年多的時間,但頤蠻竟在國兵耗盡的時候懸賞,重金求助江湖人。

  江湖上有一批人,靠賞金活命,自給自足的日子來不及過,便是誰給錢效忠誰,不管你是中原喬家,還是三山六海。

  且這樣一批武功獨闢蹊徑,身手矯健,為金錢效力,牆頭草之流,絕不佔少數。

  這一批人的加入,讓頤蠻一個草野小國,兵力瞬間翻了好幾番,這場戰爭,從螻蟻對象群,驟然變成了一場狼與虎的鬥爭。

  那天國兵俘了一個江湖人,看模樣,他年紀不大,逃跑的技藝也不太熟練,被蘇少秦晃了幾腿,霍沄洺配合了一下擋住他後退的路,他自己就很被動的被俘了。

  當天晚上,他被反剪雙手推到角落裡,霍沄洺在他身邊抱著劍看著他。

  霍沄洺閉著眼睛休息,他用肘碰了碰霍沄洺,說:「哎,我叫嶦河,我看你用的劍可真不錯,能給我看看嗎?」

  霍沄洺睜開一隻眼睛,瞥了他一眼,回了一句:「你懂劍?」

  嶦河搖了搖頭:「懂談不上,我也沒見過什麼好劍,就是看你打了一天仗,也不擦劍,白天的時候,有幸目睹敗於你劍下的亡魂,覺得劍花詭美,想看看罷了。」

  「我這劍叫凰鳴,是我爹爹賜給我的。」霍沄洺並沒有把凰鳴給嶦河看,反倒是迎著他的話攀談起來。

  他本不善攀談,也許是在戰場上待久了,平日除了規劃作戰計劃,也沒人說個話。

  「你爹爹是什麼人物啊,怎麼會遇到這樣好的劍,你叫什麼名字啊?」嶦河的問題,霍沄洺只回了最後一個。

  「我叫霍安舟。」

  「真好。」

  「嶦河,是你的真名嗎?怎麼還有人姓嶦?」

  「我也不知道,是我師父給我起的名字,就是山河的意思。」

  「你為什麼要做這個啊,給人賣命拿錢?」

  嶦河聽見霍沄洺的問題,輕笑了一下,問道:「你在家是少爺吧,你家肯定是衣食無憂的那種,我就不一樣了,干這個,是戰死,不幹,是餓死,都一樣啊。」

  「那你師父呢?他同意你干這個?」

  「我師門是個江湖上無人問津的小門派,家裡除了我和師父,就是我弟,師父一直身體不好,弟弟還小,我是家裡最大的嘛,自然是要出來賺錢,原來也試過種地去,可我連稻子和麥子都分不清,聽說這個活計來錢快,賞金也高,我就試試。」

  「那你這趟被俘,還能拿到賞金嗎?」

  嶦河搖搖頭:「賞金就別想了,能活著回家就算幸運了,我就想著多活幾年,還能照顧弟弟和師父,師父養了我十年,我得要用三十年五十年來報答他。」

  霍沄洺瞧了下他的臉蛋,說:「你看上去也不大啊,有十八了嗎?」

  「十七。」

  霍沄洺翻開隨身帶的包袱,想翻點什麼送他。

  玉佩,不行,丟了會被師父打死。

  荷包,不行,是祁韻送的念想,還得留著裝朝華。

  手絹,不行,沾了血的送人家不好。

  劍穗,不行,是師父送的,捨不得。

  錢袋,不行,回家路遠,沒有盤纏怎麼活。

  最後他把包袱仔細包好,想了想,說:「這樣,你畢竟不是頤蠻國兵,等打完仗我們會放你回去的,你若是不嫌路遠,可以去內安城靳家,找他家公子,叫靳騫臣,就說是我讓你去的,他肯定會安頓你的,若是願意,也可以找靳家老爺幫忙,收個兵卒這樣的事情他還是做得了主的。」他頓了頓,繼續說,「但是,一旦被收入國兵,意味著你一兩年能回家一次就不易了,想貼身照顧你師父和你師弟,困難些,你只能給他們銀錢,我朝對兵卒的待遇很高的,只是兵卒是最底層,要隨時等著調動,軍令一下來,就是不分日夜。」

  嶦河搖頭拒絕:「家裡離不開我。」

  「你家在哪兒啊?」

  「農山。」嶦河又補充道,「是個中原邊上的地方,離京都遠著呢。」

  「那你沒考慮過進京生活嗎?」

  「公子,進京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得要在京里有房產田地才行,我哪裡有閑錢置辦?而且,我們周菡門再小,也是江湖門派啊,江湖跟廟堂,是不能同城而活的。」

  嶦河的語氣中帶有一絲無奈,他覺得自己和霍沄洺的生活不能同語,也知道霍沄洺是不會理解他的。

  這不就是,經歷的多了,自然就成熟穩重了。

  這話跟半年前的霍沄洺說,他肯定不會懂,但是現在的霍沄洺不一樣了,他也成熟了。

  「或者.……你可以到我家……」霍沄洺本來想說讓他去霍家做個侍衛,但嶦河的武功,也許並不能達到二爺選侍衛的標準,江湖和廟堂不能摻和這事,他知道。

  「.……到我家找我,如果你需要幫助的話。」

  戰爭結束的那天,所有俘虜都被放走,嶦河朝著霍沄洺抱拳行禮。

  他跟霍沄洺說:「江湖上以俠義行事,俠是道理,義是信念,我師父教我,每一個江湖人,都要把俠義二字放在心上,安舟兄,此去山川路遠,人間偌大,咱們江湖見。」

  霍沄洺照著他的樣子也回了一個江湖的禮儀。

  忽然,他眼前的一切都輕飄飄的,沙場不見了,戰馬不見了,兵卒,也不見了,他也跟著飄忽起來,面前多了一叢詭異的花,各種顏色。

  他雖然不懂花,卻也知道花可以有千百種,卻沒有千百種顏色可以被種在同一叢里。這些令人眼花繚亂的顏色,不由得令他有些害怕。

  這時他想起來,這是一場夢。

  是他的夢。

  夢裡,一切都由他操控。

  畫面換成他熟悉的場景,長街還是那條長街,屋宇還是那些屋宇,這一家,他永遠忘不掉,是簫家。

  還在內安城的簫家。

  他知道這是夢,在夢裡,除了自己,一切都是不存在的。簫家門口走出來一男一女,仔細一看,是她和簫廬凇,那時候簫廬凇還沒充軍,她也還沒花落虹廊。

  那後面悲傷到心痛的所有,都還未曾出現。

  曾無數次,霍沄洺問自己,如果有機會預知到後面的事情,預知到他們註定是沒有姻緣的,那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還會選擇為她做那些現在看來都是幼稚蠢笨的所有事情嗎?還會那樣義無反顧嗎?

  那無數次,霍沄洺都不能給自己一個肯定或者否定的回復,因他知道,世間本就沒有如果。

  但,在夢裡,是可以的。

  霍沄洺毫不猶豫地跟上簫祁韻和簫廬凇,她穿了一件紅色的襖子,加上她露在外面的雪白臉蛋,竟與那紅色白蕊的牡丹有八分相似。

  霍沄洺暗想,到現在最後悔的事情,大概就是他沒能給她穿上紅色的喜服。

  不知他們往何處去,霍沄洺只能默默跟在後面。

  他看著簫祁韻拐進了一條街巷,看到街巷裡面的另一位,他緊閉雙眼,那人,是尹凡祐。

  他不想看這一切,閉上眼睛的時候,他感到風聲在耳邊呼嘯,幾乎要把他的耳朵穿透,再睜開,又是一個不一樣的場景。

  黑暗中,他能看出來是尹家,是他不喜歡的地方。

  屋內的布置華貴,是尹凡祐的院子,內屋內亮著燭燈,他到門口的時候站住了,一面是非禮勿視的道理,另一面是蠢蠢欲動的好奇心。

  然後,他進了門。

  他一步一步,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到內室,看見滿屋的紅色,還有床榻邊上掉落的一片紅紗。

  他沒有繼續看,而是走了出去。

  那感覺就像是有客人到家裡,當著你的面休憩在你的房間里,還弄得很臟很亂,雖然做好心理準備,卻還是很難忍住不難受。

  他們分開的這一段時間,每天晚上霍沄洺都期待她走進夢裡,哪怕只有些許靠近,也會讓他開心一陣子,無所謂是假的。

  但,儘管是夢,她也不願意在他身邊停留。

  他走出尹家大門,不知道如何才能結束這場夢,他走進街巷裡,面前是虹廊的場景。

  姬苓坐在台下,手裡握著一柄羽扇,無名指一下一下點在桌案上。

  他身後,也坐著一個少年,霍沄洺瞧著那少年的背影很熟悉,那是他四年前的樣子。

  台上唱著的,是漳福樓的新角兒,姬班主正在審查這一出新戲。

  大概這就是宮商角徵羽的魅力,台上的角兒唱的是一出悲戲,伴奏的曲調,也是要將人的心揉碎。

  這戲講了一個薄情男和一個多情妾的故事。

  自古男人多薄涼,這一對的薄情與多情,竟在冥冥中有了相配的默契。

  琴用了低音弦,配了洞簫的傷,每一個起承轉合,都在心裡翻轉,將眼淚催出來。

  琴娘用了清音,撥調幾根琴弦,竟像是杜鵑啼血,在溦雨里,兩個都沒將這場愛情當回事的角色陡然站立住,心滴血的聲音,跟雨滴落在地上般泠泠。

  這場戲的結局,是兩個人都分別有了各自的家,此生不復相見,卻也都過的心安理得,外人眼裡,這場鬧劇一般的愛戀,也許從未有過。

  如果,註定要消失,那我如何相信,曾經存在過夢幻般的感情。

  曲子在綿長的滑音中慢慢靜下來,戲早落幕,台上人的跫音已經暗默,台下人的眼淚,卻還沒能止住。

  姬苓點了點頭,細看他的眼圈也是泛紅,誰能在這樣一場沒說再見的愛情中獨善其身,尤其是見證了它榮華繁盛的那一段時期。

  這戲,是她寫的,她撫的琴,取名《相思難平》。

  道相思,卻無相思。

  霍沄洺站起身的一瞬間驟然從夢中驚醒,面上的濕潤,他分不清是水還是淚。

  那場鼎盛的愛戀,已經平靜了三年。

  霍沄洺想起來自己已經回了內安城,夢中的事情,他不斷告訴自己是假的,卻還是控制不住淚水。

  那一瞬間,所有積壓在心裡的委屈,就像湧出地面的岩漿,爆發之前毫無徵兆。

  這三年時間,霍沄洺一直忙著將天劍後人的名號緊扣在自己頭上,被封為嘉榮王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經要支撐起嘉榮的責任,他做到了,頤蠻一戰,他這個年輕的小王爺,霍家的天劍後人,已經拿出了他的氣魄。

  所以,他學會了隱藏起自己的心,卻很難永久藏住,回家之後,冷靜下來,所有記憶都難逝去。

  更多的,他對於江知酒是悲怨,對於林婉笙是愧疚。

  儘管是夢,她都不屬於他。

  雖然是夢,他都不能和她在一起。

  就連戰場上一面之緣的嶦河,都會說一句:「咱們江湖見。」,可他們來不及好好告辭,就從彼此的生命里走了出去。

  《相思難平》,可有相思?

  道應是無。

  但,她曾怨過。

  這點,他一直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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