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疾行
江知酒到了昪河一帶,這裡又稱「小農山」,跟農山的狀態差不多,也是江湖人居多,只是不比農山遍地門派來的猖狂。
只是外人以為這裡閭閻安堵,安逸得很。
江知酒的馬經不起這番辛苦,昨日已經頻頻停下不肯走。身上銀錢用的差不多了,江知酒知道去農山路遠,打算在這裡休整一段日子,反正這件大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兒。
相白趕著馬車進了昪河城門:「夫人,咱們今晚上宿在何處啊?」
早上起得早,驚琛靠著江知酒睡得正香。
江知酒低頭瞧了瞧他,低聲跟相白說:「你去找個當鋪,把我那些首飾換了錢,買兩匹好馬去,找個差不多的客棧先睡一晚,明天我去想辦法。」
相白應下了。
她補了這樣一句:「我那個金絲包著的銀鐲子就留著吧,也買不上價錢。」
「是。」
相白找了一家小客棧,叫尋初客棧。
他們幾個人擠在一個小房間里,江知酒走進去后,看了下屋裡只有一張床,她摘下手上的翡翠指環遞給相白:「再去開個屋子吧,孩子還在這呢。」
「是。」相白拿了指環下了樓。
江知酒將驚琛扔在一邊不顧,站在窗欞前面,突然輕蔑一笑,有些詭異。
「你終究還是沒能放過我,卻是我放過了自己。」
江知酒突然大聲的說了一句,搞得驚琛一愣,不知道她在做什麼,他小聲的喚了一句:「阿娘?怎麼了?」
「哈,你啊,死了也是白死一遭,沒人記得更沒人緬懷。」
這話,更是嚇了驚琛一跳。
「只有我啊,還知道你這麼個人。」江知酒說完話,又輕笑了兩下。
「阿娘!你是不是生病了?」
驚琛衝過去抱住江知酒,可他小小的,只能緊緊抱住她的腿。
「夜夜笙歌.……世人究竟在歡笑些什麼呢……」江知酒的眼神漸漸放空,她盯著窗外遠方,流下兩行淚,嘴角卻仍是向上仰著的。
「阿娘你別嚇我.……琛兒害怕.……」驚琛用儘力氣搖了搖江知酒的腿,大叫到「阿娘。」
江知酒在驚琛的這幾句「阿娘」中逐漸轉回身來,她將驚琛抱起來,坐到床榻上。
「阿娘,我不吵著吃橘子了,咱們回去找爹爹給你治病吧!我去跟他解釋,那日是我自己從屋檐上掉下去的,不是你推的我,爹爹不會怪你的,他疼你!」
「什麼?你何時摔下了屋檐?你這孩子,去屋檐頂上做什麼?難不成學得上房揭瓦那一套了?」
江知酒似乎根本記不起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她這樣一問,倒是問住了驚琛。
驚琛正手足無措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的時候,相白辦完事情回來,敲了門:「夫人,琛兒,下樓吃點東西吧。」
尹驚琛擦了擦淚,拉著江知酒的手:「走吧阿娘,我餓了,想吃點東西去。」
江知酒被他一拽,也不再追究屋檐的事情。
用過晚飯,驚琛趴在屋內的桌子前有些吃力的讀著《千字文》,他隨了他爹爹的慵懶,在文章學問上好像並沒有什麼興趣。
他靠在手肘上,另一隻手隨意的搭在書上掃著那些文字,眨幾下眼睛就倚著睡一小下,江知酒不在屋裡,他便就只是裝裝樣子。
「夫人,這些銀子是不夠咱們撐到農山的,要不然,您有沒有想過回府里去呢?」
江知酒在相白的房間,相白擺出典當鋪帶回來的銀錢,也是少的可憐。
「相白,你若還惦記著那個富貴人家,那我們今日就此別過,我獨個兒帶著琛兒,也是能到了農山的。」江知酒板著臉說。
「夫人!相白絕無此意,我是奴才出身,再苦再累我都能忍,只是您和小少爺千金之身,怎麼過得了這貧苦的生活?奴才實在是怕小少爺耐不住。尹家上下雖都胸無點墨,但至少有銀錢傍身啊!夫人!」
相白猛地跪在地上,仰視著江知酒。
「這件事情無論成功與否,琛兒都不會再回那個地方了,他有十幾良妾,不會缺琛兒一個兒子,相白,這件事往後不許再提半句,若再讓我聽見,就不必跟著我們了。」
江知酒在這件事的態度上很堅決,她對那個高門顯貴的尹府,毫無半分留戀。
「是,相白謹記,再不敢犯。」
「起來吧,這些讓我揪心的話我真的不想再聽,相白,我當你是親近的人,你往後也不必動不動就下跪行禮,咱們也該過過普通人的生活,好嗎?」江知酒將相白扶起來,握著他的手腕。
「夫人,都聽您的。」
「明日我出去一趟,你看住了小少爺,別叫他出去亂跑,這裡並不安分,瞧街上連著一串兒的花樓個個是人滿為患,便可知了。」
江知酒在相白的房間裡帶了很久很久,久到天已經大黑了,驚琛一個人在屋裡,只點了一盞燭燈,他有些害怕,於是便悄悄的出了門,走向相白的房間。
他在門口聽到些動靜,似乎是人的喘息之聲夾雜著幾聲鈴兒般的甜笑,他並沒有敲門進去,這樣的聲音之前也聽到過幾次,都是在相白屋裡。
他轉身回了房,學著阿娘的樣子打開火摺子,火苗竄起來的一瞬間,險些燒了他的頭髮。
他繼續坐在桌案前百無聊賴的翻著書,過了一會竟是從而何來一陣心煩,將手中的書丟了出去,動作幅度過大,收手的時候碰到了燭燈上的火苗,好在速度快,並未受傷。
可這一下,卻激起了他心中的委屈,突然大哭起來,片刻,江知酒推開了屋門。
驚琛瞧見阿娘回來,更是肆無忌憚的釋放心裡的委屈,哭聲中又添上了幾聲大喊大叫。
「怎麼了琛兒?怎麼把書給扔了?」江知酒看見他的書被撇在地上,以為他只是讀書累了厭了,語氣中便添了幾分嚴厲。
驚琛本以為江知酒會過來將他攬在懷裡揉揉腦袋,安撫一番,沒想到卻迎來了阿娘難得的疾言厲色,便只顧著哭喊,更不肯將委屈說出來了。
這哭喊聲同樣驚動了相白,他跟在江知酒後面也進了屋。
相白跑過來將驚琛抱了起來:「呦,我的小少爺,這是怎麼了?快別哭了,哪裡不如意你說出來就是,阿娘和叔父定然都滿足了你。」
「相白叔父.……阿娘不疼我.……我想回家……爹爹從來不讓我看這些我根本看不懂的東西,我想爹爹了.……他每晚都會來陪我玩兒……阿娘不陪我.……阿娘陪叔父.……」
驚琛抽泣地說出來這番話,江知酒和相白具被驚到。
「回什麼家?你哪兒還有家!」江知酒沖著他大喊到。
「夫人!你別凶他,琛兒還小,他哪裡知道!」相白緊忙捂住驚琛的小耳朵,跟江知酒說到。
「你不知道?那我今日就告訴你,你爹爹不要你了!他有新的兒子要寵!他再也不會疼你了!你喜歡的橘子他會給別人吃,你屋裡那些玩具他會給別人玩,他不會再抱你,不會再親你,不會再陪你玩了!往後你沒有爹爹!知道嗎!」
江知酒的大吼徹底擊潰了驚琛內心深處。
「夫人!他還是個孩子!」相白也提了些音量。
「你今日不想讀書,可以,可阿娘必須告訴你,讀書是最輕鬆的事兒了!你這個年紀放在旁人家,早就是非武即文開了蒙,我找不到好師父教你武功,更心疼你習武要吃的苦,所以你只能讀書,我不希望你長大之後跟他一樣被人說成是個附庸風雅的浪蕩!」
江知酒說著說著,也流下了眼淚來。
相白一看見阿娘流淚,便掙脫了相白的懷,跑到江知酒身前,還是哭哭啼啼地,他說:「阿娘,可我害怕.……剛才到處都黑漆漆的,我真的害怕,我不會用那個著火的東西,它很燙,會咬我的手……疼的……」
江知酒還沒等他說完話,便快步出了門去,或許剛才驚琛的一番話,確實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她自認這是一條對驚琛來說最好的路。
她這一走,驚琛呆在原地手足無措,便抽泣了兩下哭的更凶,相白趕緊擔當起鬨孩子的重任,這一哭鬧,便鬧了一個時辰。
「夫人,琛兒哭累了,已經睡下了。」相白走到隔壁房間,江知酒果然在屋裡。
「嗯。」江知酒只是應承了一句,再無其他。
「他尚不懂這些,你何必與他疾言厲色,把他嚇壞了。」相白說到。
江知酒已經冷靜下來,她自己都想象不到剛才如何態度那麼嚴厲,竟像不是她自己了。
「相白,以後晚上我都陪著他,我明明知道他怕黑,我不該過來的。」
相白坐到江知酒身邊:「琛兒話也說的重,夫人寬心吧,小孩子,明日你哄哄他也就沒事兒了。」
「許是現在我一聽到有人提起他,就恨得不像我了,我從未沖他嚷叫過,真的要嚇壞了他。」江知酒搖搖頭,「倒也不是恨他,原是恨自己,如今的一切,不都是當初我一個人的選擇,那就該要承受著。」
次日天剛拂曉,江知酒便梳妝完畢地出了客棧,這個時候驚琛和相白都沒醒。
江知酒素麵多日,今日是難得塗了一層淡淡的水粉胭脂,竟還畫了眉。
她在虹廊的那段日子,真的是學到了不少描眉畫眼,嫵媚妖嬈的招數。
她先是去了裁了一身天青色長裙,她出來的這些日子消瘦了不少,明明是量體裁衣,卻仍給人一種空蕩蕩的感覺。
臨出來的時候,做衣裳的老婆婆語重心長的看著她說了句:「丫頭,得要好好吃飯啊。」
這一句話,又激起江知酒內心的波瀾,他與自己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是那一句:「輕得就剩骨頭了吧,得要好好吃飯啊。」
雖然他的語氣和老婆婆的語重心長截然不同,但那時候的他,滿眼都是江知酒。
江知酒在街上逛了整整一日,直到太陽將要落山她才回客棧。
相白正捧著一碗甜粥喂驚琛,驚琛嘟著小嘴巴一口也不吃,直到看見江知酒進門,他才露出笑容,從桌案前跑過去,仰著頭說到:「阿娘!你去哪兒了,怎麼一天都沒回來,琛兒知道錯了,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江知酒蹲下來與他同高,手從背後放到前面來,她手裡握著給驚琛買的糖人,那是一個小男孩的形象,竟然莫名的跟驚琛有點相像。
「琛兒,不怪你,是阿娘不好,以後阿娘晚上都陪著你,不會留你一個人在屋裡讀書了,好嗎?」
驚琛重重點了點頭,舔了下糖人,笑得比糖人還甜。
翌日,江知酒更早的出了門,去取了衣裳換上,她走到一處駐足,抬頭看牌匾上的字:
錦香居。
這是她昨天研究了一天之後選擇出來的一家花樓。
她挺了挺身板,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