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四月的第一場雨,狂風如驟,樹梢飄搖。天上的烏雲像是硯台里潑上去的墨汁,黑沉得迫人,轟隆雷聲里還伴有閃電,天兒不好,有時候的確會影響心情。
滿入夢盯著天,也不知道看個什麼,總之看得愣了神,那烏雲,那雷電,最後都匯聚成一張臉,周婕。
說了不在意,可還是會想到啊。
雨點落在她臉上,她閉上眼睛,胳膊突然被人一扯,滿入夢跌進一個懷抱,暴怒的聲音響起:「你是想急死我?」
滿入夢睜開眼,是陸驍河手忙腳亂為自己擦臉的神情。
她笑著抱他的腰,臉蛋蹭著,陸驍河冷著臉脫下衣服把她裹起來:「撒嬌也沒用。」
「哥哥。」她甜甜對他笑,陸驍河也沒理,有些強硬的拽著她胳膊上車,車上還給她擦半濕的頭髮。
滿入夢打了個噴嚏,陸驍河手一頓,擰過她的臉試探額頭,還好沒有發燙。她還是笑,也不管王叔在前面開著車,耍賴的纏著他的腰,一聲聲柔柔的喊:「哥哥,驍河哥哥。」
陸驍河低嘆,摸摸她的頭:「我知道你心裡不舒服。但是你也得記著,身體不是你自己的。」
她仰起頭,下巴戳在他胸膛上:「那是誰的?」
陸驍河挑眉:「我的。」
手下沉沉的按著她的腰,字字句句,都是獨佔欲:「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沒同意,你就不準傷害自己。」
滿入夢聽得臉紅,礙於在車上,咳嗽一聲掩飾自己的臉紅。
很正經的模樣:「胡說。」
陸驍河沒說話了,只是按在她腰間的手沒有放開,一寸比一寸更沉的力道。到了家,王叔溜之大吉。
滿入夢也準備下車,奈何腰上的手禁錮得十分牢固。她嘻嘻笑笑的看過去,軟著聲音說:「吃飯去。」
他猛地把她拽過來,緊繃的下頜線條襯得少年幾分戾氣,再看眸底,壓著萬點陰鬱。陸驍河捏著她的臉:「崽崽啊…」
少年微微眯眼,滿入夢堵住他正要說話的嘴,語氣極快:「我錯了!我以後一定好好保護自己。哎呀,」她用他的手摸自己的肚子:「我好餓。」
她好像又恢復平時溫軟乖巧的模樣,可陸驍河卻知道,她心裡裝著事。原本他以為解決了學校裡面那幾個煩心的人,她就可以每天開心些。
可沒有料到,周婕出現了。
「我的崽崽。」
他呢喃,抱著她哄:「要一直開心啊。」
他果然還是發現了,她現在的心思在他面前藏不住多少。不知是他太過敏銳,還是滿入夢已經不想再對一個人隱藏了。
她垂眸,輕輕說:「我就是覺得。她為什麼要出現,我明明都快忘了。」
就在她沉浸幸福的時候,周婕如當頭棒喝,彷彿在她記憶里拉開一個口子,狠心的提醒著她,她曾經被無數人嘲笑沒爹沒娘,被罵是個野孩子。
她在無數個深夜裡痛哭流涕,抱著被子翻來覆去睡不著,幻想媽媽有一天會不會回來。
曾經啊,她也是一個真正乖巧可愛的孩子,是謾罵與嘲笑讓她漸漸有了陰暗面,為了不被欺負,為了不再被山裡的婦人指指點點,為了不被丟石子,她跟著爺爺學了些拳腳功夫,吃苦耐勞,什麼都揣在心裏面。
後來有人欺負她,她就狠狠欺負回去,末了還要裝可憐,裝無辜,同伴說她是個妖怪,有時候她自己也覺得。
你看,她裝的比誰都文靜溫軟,實際上呢,她陰鬱,極端,有人欺負她一分,她就要討回來五分。偽裝是她的保護罩,時間長了,連她自己也分不清,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遇見陸驍河,她才知道原來會有這麼一個人看穿她所有的偽裝,懂得她所有的偽善,卻還願意保護她的脆弱,守護她內心的秘密。他之前明明還是那麼冷清的人,現在卻為她變得好溫柔。
如果未來是他,餘生都是他的話。
滿入夢想,她願意用最大的善意和溫柔去接納這個世界。
她抱住他,抱得特別緊:「你會不會離開我?」
除了爺爺之外,終於有人愛她了啊。
她太珍惜了,太捨不得了。
纖瘦的身體圈住他的腰身,她像個孩子一樣不安,害怕。想要的尋求一個遮風擋雨的港灣。
陸驍河了解這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因為了解,所以他的心沉重得像是綴了千金巨石,要拖著他往深淵巨谷拽。
他猛地抱住她,固執且強硬的力道,雙臂圈得緊緊,像是要將她嵌入心底深處,像是要向她證明他可以為她遮風擋雨。
陸驍河摸著她的頭髮,低沉沉的聲音像驚濤拍岸,卻偏偏千般溫柔寵溺:「滿滿,來倚靠我。儘管依靠我。我不會離開你,死也不會。」
那真好啊…
滿入夢點頭,把臉埋進他胸膛,陸驍河溫柔的揉她髮絲,像要給她力量和溫暖。
他把她的臉捧起來,看她眼眶紅紅,像是壓抑著即將滾出來的淚水。他安撫的笑,摸摸她的臉:「乖,想哭的時候撲進我懷裡。」
然後他敞開手臂,滿入夢淚眼朦朧的圈住他頸彎,壓抑了好久好久啊,終於有機會讓她軟弱一下了。
陸驍河一直陪著她,輕拍她顫抖的背脊,輕撫她柔軟的髮絲,卻在她看不見的時候心疼的紅了眼眶。
等她哭夠了,他再抱著她回卧室,讓許嵐煮一些清淡的菜過來。小姑娘哭得眼睛紅腫,蒙著臉說太丑了不給他看,陸驍河輕笑,握住她的手腕:「很漂亮,怎樣的你都很漂亮。」
滿入夢從指縫裡看他,此刻的陸驍河格外溫柔,看著她時分外疼寵憐惜。她笑著撲進他懷,坐在他腿上,冰涼的手往他腰腹鑽。她最愛這樣做,每每都逗得陸驍河低笑無奈,他還是縱著她胡鬧,把她抱在懷裡,一聲聲呢喃著崽崽。
她像是他的心肝寶貝,
容不得受任何傷害。
原來全心全意被人愛著是這樣的感覺。滿入夢親親他的臉,哭得沙啞的聲音有些奶聲奶氣:「陸驍河,我也一定會讓你幸福的。」
他聽得一愣,而後一笑,清冷的眼眸里百般瀲灧迷人。嗯了一聲,抱著她:「那再親我一下。」
滿入夢乖乖親他。
他挑眉搖頭:「再親。」
滿入夢瞧出他又想使壞,捶他:「你怎麼那麼壞呢?」
也不知是這句話太露骨,還是她的臉蛋兒紅粉太迷人,陸驍河輕舔唇,下腹忽然升起了點燥,人家姑娘剛哭完,他卻來了興緻,這麼一想確實壞。但,他挑挑眉,手臂撐在床上將她禁錮:「我就想對你使壞!」
如她那般溫風化細雨的吻不適合他,陸驍河的吻是帶有侵佔的,掠奪的。前一秒,滿入夢還覺得床上像是避風的港灣,這一秒她卻覺得這地兒很可能是個危險的地方。
陸驍河重重吻了一陣,微微偏頭睨她眼眸中稍縱即逝的意亂情迷,輕笑著再湊近,滿入夢閉著眼躲。
他勾唇,摁住她後腦勺壓過來,啞聲誘哄:「張嘴。」
滿入夢悄悄睜眼看他:「幹什麼?」
「乖。」他眸中的欲逐漸熱烈,依舊循循善誘:「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滿入夢再閉上眼睛,乖乖把嘴張開一些,陸驍河的舌頭伸進去,撩撥碾磨她的舌頭。深深吻,重重咬。滿入夢嗚咽難受,掙脫不開。
她覺得陸驍河很奇怪,溫柔的時候如風一般,強硬的時候又霸道無比。她越掙扎,他就越抱得緊,看她因為憋氣而紅的眼眶,他終於離開些距離,指腹擦過她唇角親吻留下的水漬,笑得散漫:「你這樣的模樣,我倒是愛極了。」
滿入夢輕踹他:「不要臉。」
陸驍河揶揄淡笑,懶洋洋抬手捏她的臉:「那能怎麼辦呢?」
他的手滑下,滑過她脖頸,手臂,腰肢,點在小腿上。挑眉:「因為你太過誘人…」
滿入夢臉紅到耳根,好在許嵐終於敲了門把飯送進來。陸驍河坐在床邊一口一口的喂她,滿入夢不喜歡太清淡的東西,吃不下太多,他還是喂:「不吃的話咱們就繼續,我用我自己,餵飽你。」
他說得漫不經心,滿入夢卻腦中一炸,隱約是懂他的意思。趕緊乖乖的吃飯。
……
這之後的日子好像越漸平靜,周婕沒再出現,陳園也夾著尾巴做人,見了滿入夢就躲。滿入夢覺得她每次撞見自己都臉色煞白,活像見鬼一樣。
她不知的是,陸驍河暗地裡使了些手段,險些把陳園的命給弄沒了,那天之後,陳園再也不敢招惹滿入夢。
更不敢對陸驍河抱有什麼痴心妄想,直到她那時才知道,原來陸驍河為了讓滿入夢過得舒服些,不惜把一切骯髒的事都攬到自己身上。她聽說舒瑤如今過得生不如死,陳家都猜測是陸驍河做的。陳園問起這事的時候,他只是淡笑,一個活生生的人在他眼裡竟是那般輕賤。
原來,他把最好的愛留給滿入夢,藏起來最陰暗的地方,只為了能保護她。
這兩個人太配了,一個裝的溫軟乖巧。一個表面冷清矜貴,實際上都是一樣的蛇蠍心腸。
陳園一面跑,一面在心裡詛咒他們最好能在一起,別出來禍害別人。
滿入夢看著她跑遠的背影發怔,美術老師翻著文件夾路過,叫了她幾聲沒答應,女人走過去也順著她目光看,前面空空如也,也不知道她看個什麼勁兒。
說起這姑娘,在國畫上的修養是極高的,不僅有天賦,還能比多數人更加努力,拔尖也是意料之中。她教了這麼多年的學生,極少見滿入夢這麼有靈氣的。想來過兩年的世界美展比賽上,中國有望搏一搏。
女老師一心想好好培養這小姑娘,有空就帶上她跟自己出去寫生,這丫頭倒是風雨無阻,一直堅持著。一來二去的,師生之間的情誼也厚重了些。
女老師拍拍她肩膀:「滿同學,你看什麼呢?」
「啊,高老師。」
她眨眼睛,笑著:「有事嗎?」
「有啊,跟我來。」
滿入夢跟在她後面,進了辦公室后,高老師拿出一張畫展海報放桌上:「看看。這個畫展三年舉行一次,國內外都有名氣。每三年挑一個城市進行展覽,除了一些有名的畫家會參與,每次還會有一個優秀畫作的展覽廳。咱們學校今年爭取到機會,校方讓咱們國畫專業負責,我準備讓你帶幾個同學負責這次畫展。」
滿入夢看著手上的東西,是國畫展覽廳的海報,設計簡約十分,只有一間屋子,一道牆壁,牆上掛著一副山水畫,展廳主題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有問題嗎?」高老師問。
滿入夢搖頭:「謝謝老師,我會極盡所能。」
「好。」她拿出幾個屬意的學生名單:「你過來跟我一起看看,這個展覽哪些學生合適參與。」
又說:「學國畫最不能浮躁,我們班雖然人才比比皆是,但是心氣兒高的也很多,我不想挑一些平時過份冒頭的,你這個性格與她們相處,怕是沒能畫完畫就打起來。」
「學國畫不能浮躁」這句話滿入夢同意,「老師,畫展代表咱們學校的臉面,不能因為怕我相處不來就不要優秀的同學。我們班很多人都很有天賦,心氣兒高也是理所當然的,我覺得這也是一個好機會,不如對大家都公平一些吧。」
高老師很意外的笑笑:「你倒是看的開,不記恨她們平時在班上針對你?」
「沒事,都是女孩子之間的小打小鬧。我沒有放在心上。」實際上,只要別人不做出格的事,滿入夢倒沒把那些譏諷的話放在心上。反正誰都有情緒,她選擇放在心裡,別人選擇說出來,只是每個人選擇不同。她也沒這麼惡劣,不至於別人一句壞話就把人往死里整,這也戾氣太重了。
高覓打量她,放下名單輕笑:「你這孩子挺通透啊。」
「沒有。」
滿入夢笑笑,指了指名單上好幾個學生的名字:「我覺得她們都很好的,老師要不要也考慮一些。」
高老師點頭:「其實咱們倒是想到一塊兒去了,那等會我就去班上通知一下,你們幾個成立個小組。你做組長,帶著她們把畫展完成,這可是一個展覽廳啊,既要數量又要質量,展覽時間是一個月後,能做到嗎?」
滿入夢站直身體,敬了個軍禮:「報告長官,我們可以!」
高覓被逗得一笑:「行,這期間有什麼事兒都儘管提,咱們系啊無條件支援你們。」
「謝謝老師。」
「行了,去吧。」
滿入夢要走,高老師又叫住她:「假如和同學相處不愉快,一定要告訴我。說起來,滿老先生還是我的恩師。」
滿入夢挑眉,怪不得高覓如此照顧她,每次寫生結束后說什麼都要拉著她去家裡吃飯。原來還有這層關係。
滿入夢點點頭。
高覓說:「替我問候一下滿老先生,說大家都很想念他,盼著他回來看看。」
滿入夢想了一下:「好。」
不過依著滿耕生的性格,閑雲野鶴的生活過慣了,早就看破了紅塵,怕是得一輩子留在青岑山。
她來陸家住這一年,陸商是想方設法讓她把滿老爺子弄出山,她也的確想了一些招數,但爺爺都是不吃這一套。
就連她在邱雲山掉落山崖消失的那幾天,她爺爺都能鎮定無比,並且在接到陸商電話時還說:「我孫女沒那麼容易死。」然後就掛了電話。
老爺子才是活得最通透那一個,一生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過得日子很多人羨慕不來,沒有天大的事,絕不會出山。
當然,這個「天大」的事,怕是不可能發生了。
從高老師辦公室出來,滿入夢輕輕呼出一口氣,提起腳往陸驍河的院系飛奔。
她在別人面前從來都是溫婉和順的,可是在他面前,她想放肆,想歡愉,想開心就大笑,想難過就大哭。
當然,如果有什麼好消息,
第一個能分享的也是他。
下課鈴響,有課的班級里走出潮湧般的學生,小姑娘奔跑在學校操場,穿越人群,頭髮在她肩上蹦跳蕩漾,她的裙子也掀起一個漣漪弧度。
跑過一排排香樟樹,樹枝星光落在她的臉上,青春的少女像一道風景線,籃球場上打籃球的男孩們看呆了。
她似乎在人群里看到了那張俊朗的臉,加快了腳步。
陸驍河剛下課,手臂間夾著一本書,賀秉翰和丁凱澤一左一右站在他身旁,勾肩搭背正在調笑哪個班的姑娘好看,最近要去哪裡喝酒,又或者說起文悅和冉碧,他們倆都是皺眉。
陸驍河不講話,三個人走過來,像是身邊的朋友講了什麼好笑的,他也勾唇淡笑。
今天的陽光真好呢,光斑和陰影落在他淺灰色襯衫上,少年長長的睫毛下,琥珀眼眸沒什麼情緒,可眼神掃過的地方,總能讓女孩子們的心漏跳一拍。
前面還有那麼多的人,滿入夢卻一點都不著急,她看著他小跑過去。陸驍河也正慢慢走過來,然後他們在中途相遇,正調笑打鬧的賀秉翰和丁凱澤自覺站遠一些。
小姑娘站在他幾米外,呼吸略微急促,耳旁的頭髮也有些凌亂。
陸驍河眯起眼:「崽崽…」
她撲過來,撲進他懷中吊住他的頸彎,陸驍河後退半步,手臂間的書落了地。他摸摸她的頭,蹙眉:「怎麼了,有人欺負你?」
似乎只是因為想到這個可能,他周身的氣息沉下些,也抱緊她,溫柔的安撫。
少年少女抱在一起,就在這樹梢光亮的排排香樟樹下。
清風盪起她裙角飛揚,她仰頭笑著:「不是,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她的臉在陽光下美得如夢似幻,陸驍河看進這雙柔情蜜意的眼眸,心神恍惚,神魂有些抽離:「什麼?」
她仰著頭夠不到:「你過來一些。」
陸驍河輕笑湊近,她還是夠不到,有些羞赧:「再近一些。」
少年淡淡挑眉,乾脆抱起她的腰。她雙腳懸空,視線與他齊平,「說吧,小、矮、子、」
滿入夢捏住他耳朵,細細軟軟的氣息落在耳畔:「你聽好了。」
她笑著,嬌俏的笑聲與呼吸纏綿:「陸驍河,我決定,要用這一生好好愛你。」
明明要說的不是這個,可看著他從人群中走來,她一瞬間好像忘記除他以外的任何事,看不到除他以外的任何人,眼裡是他,心裡也全是他。
陸驍河手心出了些汗,心跳從來沒有現在這麼跳的厲害。
「你想讓我死嗎?」他的神情頗有些咬牙切齒,抱著她進樹林,抵著她的腰死死叩在懷裡。
滿入夢彎眸笑得溫柔,甜蜜的姑娘簡直能讓他溺斃身亡。
他的心啊,滾燙熾熱。
陸驍河低頭,一吻一吻落在她的唇上:「崽崽乖,要什麼我都給你。」
心給你。命,也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