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其名為「何聞笛」
秋風，秋雨，秋葉旋舞。
時為東瀛國的大正年間，是古代與近現代的轉型期。古老的農耕漁樵，與汽車、電氣路燈并行無礙。
河流沿岸，有座偏僻但富饒的小鎮。鎮子北面是綿延的大山，山上種滿了紫藤樹。
平日里，那一串串的紫色小花總是開得神秘又嬌艷，滿山滿野。
但是，下了好幾天的雨，花樹都被打得濕漉漉的，斂起了平日的神韻，連花香都聞不到了。
雨中能嗅到淡淡的血腥味道，透著一股子不祥。
小鎮附近，有個奇怪的傳言——
山中有帶刀的黑衣武士行走，有時還押送著形如怪物的狂暴犯人。他們很少跟周圍的人交流，總是獨往獨來。
百姓們猜測，山裡可能有黑幫的秘密監獄，或是藥物的實驗場。
山口附近流出一眼溫泉，是小鎮中難得的宜人寶地。溫泉上，修建著一家名叫「佐藤家」的旅館。
新繼承家業的老闆心思活泛，正外出經商。他年輕的妻子勤勞能幹，把旅館上下操持得井井有條。
今天，佐藤玉子夫人也邁著矯健的步子，抱著一大盆換洗的衣物，冒著逐漸變小的雨絲，在旅館忙裡忙外。
這幾天的客人格外多，還都是奇裝異服的。
他們又是要求吃罕見、昂貴的獸肉，又是對幫工的小姑娘賊眉鼠眼，玉子看到他們就煩。但錢不能不賺，還要盡量保持笑臉迎人，真是頭疼。
另外，玉子還有一件煩心事。關於一個特別的幫工女孩。
晾好衣服，廚房的湯也差不多熬好了。
普通的味增湯，口味咸香。玉子又特意做了和自己名字接近的玉子燒（煎雞蛋卷），加了塊熬爛的魚肉，連同野菜的嫩葉、一小碗稀粥一起，送往平日起居的內室。
還沒推開門，就已經聽到了少女的歌聲。
「曾夢想仗劍走天涯，看一看世界的繁華……」
咬字頗為清晰，曲調也新穎動聽。
只是，歌詞從來沒聽過。聲音也不敢恭維——帶著重感冒的沙啞，唱一會兒就要咳嗽兩聲。
玉子露出微笑，推開房門。
「怎麼，身體好了？都跟你說了，生病就該多休息。」
「已經好差不多了，睡不著嘛。想吃玉子姐做的燒雞蛋了。」
女孩嘟著嘴，兩隻赤足伸出被褥，在陳舊整潔的榻榻米上打著拍子。
這是個黑髮披肩，面色有些蒼白的少女。
一雙又大又亮的烏黑眸子，總是不安分地打量著四周，跟鎮子里的頑劣少年一模一樣。
身形也像是小個的男孩子。
只有通過長發、小巧的耳鼻、濕潤的嘴唇、略微隆起的胸部，以及說話時婉轉的語氣，才能判斷出她是個女孩。
她的名字是何聞笛，是來自「主神空間」的「輪迴者」。
……
「就知道你嘴饞。放在這兒了，自己提得動筷子吧？」
聽到老闆娘的話，何聞笛心中一陣空蕩，眼瞳也黯淡了幾分。
「再陪我待會兒嘛，玉子姐~」
她死皮賴臉地笑著，扯住玉子的和服裙帶。
「……就五分鐘啊。我還忙著呢。」
「嗯！」光彩一下子回到了女孩眼睛里。
佐藤玉子並非輪迴者，也不是何聞笛的親戚舊友。事實上，兩人認識才不到兩周，是何聞笛進入這個「輪迴世界」之後的事。
——沒錯，這裡並非現實！至少不是何聞笛故鄉的那個世界！
——《鬼滅之刃》。連載於少年JUMP的，由女性作家「吾峠呼世晴」創作的熱血硬核戰鬥漫畫。
——在這部漫畫中，劍士們以脆弱的人類之軀，捨棄健康與安穩，捨生忘死，與具有超凡能力的「鬼」戰鬥。
——後者原本也是人類，卻被「鬼王」無慘感染，具備著恐怖的力量、再生能力甚至超能力，以殘殺和吃人為樂，晝伏夜出。
——順帶一提，這部漫畫有個異名叫做「團滅之刃」，面對超越人類極限的怪物，死亡的陰影隨時都會降臨。主角團隊的死傷車載斗量，極其悲壯……
何聞笛來到這個世界，是半個月前，夏末夜裡的一場雷雨中。
她是在原本世界慘死後，才被主神召喚的。那時的女孩，魂不守舍，戰戰兢兢，即使是一道微弱的雷聲，也能讓她心驚膽戰，伏地哭泣……
初入世界時遇到的其他輪迴者，也都不是什麼好貨，不能給少女絲毫的慰藉。
何聞笛現在還能回憶起來，那時的經歷……
那是一隊粗俗、狂妄，以成年男子為主的輪迴者。
憑藉「現代人」的知識和體格，也憑藉著輪迴者所特有的「不負責任」，他們在這一帶的鄉間飛揚跋扈。
強買強賣那都是輕的，何聞笛更是親眼看見，他們洗劫了一隊客商，把人打得生死不明，然後溜到遠處鎮子里花天酒地。
隊里算上何聞笛，一共有三名女子。在和平世界被哄著捧著的她們，在這個非生即死的殘酷世界里，則立刻遭到了冷遇。
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戰鬥中也派不上什麼用場。
——在三人出於同理心，拒絕了一同打劫商販的要求后，就立刻有這樣的非議，加到女子們身上了。
何聞笛雖然惶恐著，哭泣著，卻還沒有喪失她最大的財富，也就是超越年齡的「聰明才智」。她立刻意識到了，這隊伍不可留！
於是，沒有跟任何人交流過，也沒有特意做什麼準備。在輪迴者們點算財寶，呼喝村人的時候，何聞笛便離開了隊伍。沿著大雨傾盆，泥濘濕滑的山路，一路狂奔！
不知道跑了多久，也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一直跑到心肺劇痛，四肢脫力，身後的追趕聲和呼喝聲早都聽不見了，何聞笛才停下來，在雷聲中茫然四顧。
那時，出現在少女眼前的便是這所溫泉旅館，以及和善的玉子姐、耕太哥夫婦。
面對著滿身都是泥水，滿眼都是淚，神色茫然的少女，他們用無微不至的關懷，喚回了何聞笛的神智和勇氣。
他們收留了何聞笛，讓她在旅館中工作，提供了暖暖的衣服和伙食。他們一句也沒有問起過，何聞笛之前的經歷。
何聞笛天生聰穎，文化水平也比這個時代的小老闆高了不知多少。這段日子裡，她主要做的是旅館賬房的工作，也悄悄籌備著任務所需的裝備和情報。
——甚至，她還抽出時間，在耕太哥的陪同下，去了一趟東京！
在這個時代，東瀛遷都不久。剛被選為都城的那座港口城市，也還沒像後世那樣，變得龐大無比，極度現代化。
但是，東京大學已經有了，當時名為「東京帝國大學」。舶來的商品也往往在那一帶交易。
何聞笛利用自己的學識和談吐，成功混入了那所大學，在一位蘿莉控大學生的幫助下，弄到了化學實驗的器材，以及火藥、火槍、汽油等危險道具。
順便，還幫耕太哥做了下商業布局，制定了旅館重新裝潢，主打原生態旅遊的發展策略。耕太哥現在還在東京忙活。
染上重感冒，也正是因為在回鄉的馬車上又淋了一次雨，再加上心中焦慮的結果。
……
回到現在，何聞笛不顧發炎刺痛的喉嚨，跟塞住聞不到味道的鼻子。正在張口大嚼雞蛋卷和魚肉，把小碗稀粥一飲而盡，像馬吃草似的，嘎嘣嘎嘣咽下野菜。
身畔傳來玉子姐的聲音。
「小聞笛……那群奇裝異服的客人，跟我提起……」
「唔！」
何聞笛愕然抬頭。
——說到「奇裝異服」，她立時想到那群輪迴者。
「提起什麼？」
玉子姐躊躇片刻，「他們問一個『走散的女孩』，說那女孩長發，愛哭，穿著套頭的奇異衣著。」
何聞笛心知肚明。
——所謂「套頭衣服」是運動服，正是自己與玉子姐相遇時，所穿的衣服。
——不過，「愛哭」嗎？那幫貨色，竟然給自己總結了這麼個特徵？
——何聞笛心中冷笑。
「……你們認識？」玉子姐看向何聞笛，似乎顧慮重重。「是家人？朋友？」
「都不是！」何聞笛臉紅了，斬釘截鐵地說道，「孽緣啊！路上遇到的旅伴！因為太惡俗，所以我跟他們掰了！玉子姐可千萬別說我在這兒！」
玉子掃了何聞笛兩眼，露出笑容，安心撫胸。
「那我就放心了。別擔心，佐藤家的老闆娘也不是吃素的！一定好好把他們糊弄走，不讓他們打擾小聞笛靜養。」
「……謝謝。」何聞笛拉住玉子的手，搖了兩搖。「他們，不會說了很失禮的話吧？」
聽到何聞笛的疑問，玉子面帶愁容。
「被你猜到啦。他們早上還說，要讓小彩跟小佳奈去跟他們陪酒……磨了半天嘴皮子才糊弄過去。」
「他們以為這是哪？夜總會嗎？」何聞笛皺起眉頭。「話說，隊里那倆女孩子怎麼樣了？還在嗎？」
「還在，但表情……」玉子姐搖了搖頭，「就好像生無可戀了似的。一句話都不說，不時就要被騷擾。」
「咕。幸好我沒留在他們那。」何聞笛一拳打在榻榻米上。
因為疾病，這一拳軟弱無力。
「他們說著教訓了幾個鄉民，強買強賣了多少貨物……」玉子姐皺眉，「還用『小鬼子』和『NPC』來稱呼我們。是很失禮的話吧？我聽不懂，但能感覺到。」
「……『小鬼子』嗎？」聽到玉子姐的描述，何聞笛鬱郁嘆息，「看來，這幫惡俗的人里，還有幾個是我老鄉。另外，那些叫『NPC』的大概是玉子姐你的老鄉，畢竟你們後世，中二萌豚不少。」
「什麼？」玉子姐聽不懂。
「別太在乎啦。」何聞笛捂著鈍痛的腦門，搖頭，「都是些，表現其人傲慢骯髒的……蔑稱而已。」
「到底是什麼意思？」玉子姐不依不饒。
「哎呀，」何聞笛好氣又好笑，「我都懶得說。一個是把你們跟軍部那幫『王八蛋殺人鬼』等同，還有點『東瀛人皆可殺』的輕蔑；另一個更誇張，是把你們當作沒有生命的人偶，自以為可以隨手拿捏嘛。」
玉子姐勉強聽懂了，面帶怒意而又困惑不解，「為何如此過分？」
何聞笛搖頭不答。「……好好送走即可。這些傢伙是亡命徒，不管是成是敗，玉子姐不會再見到他們了。」
——說著這樣敷衍甚至軟弱的話，何聞笛心裡卻一片瞭然。
輪迴者們為何跋扈？為何一邊魚肉鄉里，一邊還對鄉民惡語相加？
那是因為，沒有一個惡人，會打心底里認為自己十惡不赦，該下地獄的。
他們會找借口，會把自己打扮成正義的一方！
「小鬼子」是殺人惡魔吧？「NPC」是凌虐殺死也無所謂的木偶人吧？
我欺凌、掠奪著「邪惡」的弱者，所以我就是「正義」吧？
殊不知，當年真心抗敵，以身補天傾的老祖宗們，卻是要把「侵略者」和「平民」分開看待，不以殘虐對殘虐的。
——難道是老祖宗傻嗎？還是老祖宗不夠「正義」？
「……明明跟我一樣，都是黑眼睛，黑頭髮。」玉子姐嘆道，「但……為什麼，我卻覺得他們像是隨『黑船』來的那些美國佬？」
「玉子姐，你很敏銳。」何聞笛點頭道，「是啊！他們來自於一個比你們先進，可以把你們看作土著野人的國度。傲慢、為所欲為才是他們的本質，不要聽他們嘴上說什麼啦。」
——不是東瀛也不是天朝。那些輪迴者的母國，該叫「主神空間」才對。
——那是一個極度先進、極度傲慢，而又對所到之處極度不負責任的國度。
——而我，何聞笛，是他們中的異類。
——應該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