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我走到大仙祠。門仍然掩著,我推開門進去。我又把門照舊掩上。
前堂沒有人,後面也沒有聲音。我轉到後面去。
床鋪上躺著那個啞巴。臉上腫了幾塊,顏色黑紅,鼻孔里塞著兩個紙團。失神的眼光望著我。他似乎想起來,可是動了一下身子,又倒下去了。他痛苦地**了一聲。
「你不要怕,我不是來害你的,」我做著手勢,溫和地安慰他。
他疑惑地望著我。
外面響起了腳步聲,是穿皮鞋的腳。我知道來的是楊家小孩。
果然是他。手裡拿著一些東西,還有藥瓶和熱水瓶。
「你又來了!你在做偵探嗎?」他看見我,馬上變了臉色,不客氣地問道。
這可把我窘了一下。我沒有想到他會拿這種話問我。我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回答他:
「你不要誤會我的意思。我同情你們,想來看看我能不能給你幫忙。我並沒有壞心思。」
他看了我一眼,他的眼光馬上變溫和了。可是他並不講話。他走到床鋪前,放下藥瓶和別的東西。我去給他幫忙,先把熱水瓶拿在我的手裡。他放好東西在枕邊,又把熱水瓶接過去。他對我微微一笑說:「謝謝你。我去泡開水。」他又彎下身子,拿起了臉盆。
「我跟你一塊兒去,你一個人拿不了,你把熱水瓶給我罷,」我感動地說。
「不,我拿得了,」他不肯把手裡的東西交給我。他用眼光指著鋪上的病人:「請你陪陪他。」他一手提著空臉盆,一手拿著熱水瓶,走出去了。
我走到病人的枕邊。他睜著眼睛望我。他的眼光遲鈍,無力,而且裡面含著深的痛苦。我覺得這對眼睛像一盞油幹了的燈,它的微光漸漸在減弱,好像馬上就要熄了。
「不要緊,你好好地養息罷,」我俯下身子安慰他說。
他又睜大眼睛看我,好像沒有聽懂我的話似的。他的臉在顫動,他的身子在發抖。我不知道應該怎樣照料他,便慌慌張張地問他:「你痛嗎?」
「謝謝你,」他吃力地說。聲音低,但是我聽得很清楚。我吃了一驚。他不是一個啞巴!那麼為什麼他從前總是不講話呢?
外面響起了腳步聲。
「他是個好孩子,」他接著說,「請你多照應他。」以後的話,他沒有力氣說出來。
那個小孩拿著熱水瓶,捧著臉盆進來了。
我接過臉盆,蹲下去,把盆子放在病人枕頭邊的地上,把臉帕放到盛了半盆水的盆子里絞著。
「等我來,」小孩放好熱水瓶,伸過手來拿臉帕。
我默默地站起來,讓開了。我立在旁邊看著小孩替病人洗了臉,揩了身,換了衣服,連鼻孔也洗乾淨了,換上了兩團新的藥棉;過後他又給病人吃藥。我注意地望著那兩隻小手的動作,它們表現了多大的忍耐和關切。這不是一個十三四歲小孩的事情,可是他做得非常仔細、周到,好像他受過這一類的訓練似的。
病人不講話,甚至不曾發過一聲**。他睜大兩隻失神的眼睛望著小孩,順從地聽憑小孩的擺布。在他那臃腫的臉上慢慢地現出了像哭泣一樣的微笑,他的眼光是一個慈愛的父親的眼光。等到小孩做完那一切事情以後,他忽然伸出他的乾瘦的手,把小孩的左手緊緊地抓住。「我對不住你,」他低聲說,「你對我太好了……」淚水從他的眼裡迸了出來。
「我們都不好,讓你一個人受苦,」小孩抽咽地說了一句,聲音就啞了,許久吐不出一個字。他坐在床鋪邊上。
「這是我自作自受,」病人一個字一個字痛苦地說,聲音抖得很厲害。
「你不要講了,你看你成了這個樣子;我們都過得好,」小孩哭著說。
「這樣我也就心安了,」病人嘆了一口氣說。
「可是你……你做什麼一定要躲起來?做什麼一定要叫你自己受罪?」小孩哭得更傷心了。他把頭埋在病人的膀子上。
病人愛憐地撫摩著小孩的頭:「你不要難過。我這點苦算不得什麼!」
「不,不,我們要送你到醫院去!」小孩悲痛地搖著頭說。
「去醫院也沒有用,醫院醫不好我的病,」病人微微搖搖頭,斷念似地答道。小孩沒有作聲。「我現在好多了,你回家去罷。不要叫家裡人耽心。」病人說一句話,要喘息幾次,聲音更弱,在傍晚灰黃的光線下,他的臉色顯得更加難看,只有一對眼睛有點生氣,它們愛憐地望著小孩的微微顫動的身子。
「那麼你跟我回家去罷,在家裡總比在這兒好些,」小孩忽然抬起頭哀求地說。
「我哪兒還有家?我有什麼權利打擾你們?那是你們的家,」病人搖著頭,酸苦地說。
「爹!」孩子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著叫起來。「為什麼你不該回去?難道我們家不是你的家?難道我不是你的兒子?這又不是丟臉事情!我做什麼還不敢認我自己的父親!」孩子又把頭埋下去,這一次他俯在父親的胸前嗚嗚地哭起來。
「寒兒,我知道你心腸好。不過你母親他們不會原諒我的。而且我也改不了我的脾氣。我把你們害夠了。我不忍心再——」他兩隻手抱著兒子的頭,嗚咽了許久。我在旁邊連聲息也不敢吐。我覺得我沒有權利知道那一家人的秘密,我更沒有權利旁觀這父親和兒子的痛苦。可是現在要偷偷地退出大仙祠去,也太晚了。
父親忽然嘆一口氣,提高聲音說:「你回去罷。我寧肯死也不到你們家去。」
父親有氣無聲地哭起來。孩子不抬頭,卻哭得更傷心了。我看不清楚父親臉上的表情,只看見他兩隻手壓在兒子的後腦勺上。後來連那兩隻手也看不見了。
我走過去,俯下身子,輕輕地拍著孩子的肩頭。我拍了三次,孩子才抬起頭來,轉過臉看我。我同情地說:「你讓他休息一會兒。」
孩子慢慢地站起來。父親輕輕地噓一口氣。沒有別的聲音。
「他累了,精神支持不住。不要跟他多講話,不要叫他傷心、難過,」我又說。
「黎先生,你說該怎麼辦?他一定不肯回家,又不肯進醫院。在這兒住下去,怎麼行!」孩子說。
「我看只要你母親跟你哥哥來接他,他一定肯回去,」我說。
停了好一會兒,孩子才用痛苦的聲音回答我:「他們決不會來的。你不曉得他們的脾氣。要是他肯進醫院,就好辦了。不過我不曉得住醫院要花多少錢。」他的聲音低到只有我一個人聽得見。
「那明天就送他進醫院罷;就是三等病房也比這兒好得多。你手頭沒有錢,我可以設法,」我誠懇地說。我的聲音稍微大一點,但是我想病人已經睡著了,這些時候我就沒有聽見他的聲息。
「不,不能夠讓你出錢!」孩子搖頭拒絕道。
「你不要這樣固執。病人的身體要緊,別的以後再講。等他身體好了,我們還可以找個事情給他做。你想他肯做事嗎?」我對他解釋道。
「那麼就照你的意思辦罷,」小孩感激地說。
「我們明天上午九點鐘以前在這兒見面,一塊兒送他進醫院去,就這樣決定罷。你明天要上學嗎?」
「我上午缺兩堂課不要緊。我明天一定在這兒等你。黎先生,你先回去罷。我還要點燃蠟燭在這兒陪我父親。」
病人輕輕地咳一聲嗽,過後又沒有聲息了。小孩劃了五根火柴,才把蠟燭點燃。
「好,我去了。有事情,你到姚家來找我。」
我聽見他的應聲才邁步走出小門,進到黑暗的天井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