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早晨七點半鐘的光景,我走出姚家大門,李老漢站在門檐下用憂愁的眼光看我,招呼了一聲「黎先生」。他好像要對我講話,可是我匆匆地點一下頭,就走到街心去了。
不久我到了大仙祠。門大開著。我想,一定是楊家小孩先來了。我急急走到後面去。
後面靜靜地沒有人。我不但看不見病人的影子,並且連被褥、臉盆、熱水瓶等等都沒有了。乾草零亂地堆在地上。草上有一張紙條,是用一塊瓦片壓住的,紙條上寫著:
忘記我,把我當成已死的人罷。你們永遠找不到我。讓我安安靜靜地過完這一輩子。
寒兒
父字。
從這鉛筆寫的潦草的字跡,我看出一個人的心靈。我不知道這個人的「墮落」的故事,可是這短短的幾句話使我明白一個慈愛父親的願望。我拿著紙條在思索。小孩的腳步聲逼近了。我等著他。
「怎麼,黎先生你一個人?」小孩驚愕地說;「我父親呢?」
「我剛才來,你看這張字條罷,」我低聲說,我把字條遞給他,一面掉開頭,不敢看他的臉。
「黎先生,黎先生,他到哪兒去了?我們到哪兒去找他?你說我們應該怎麼辦?」他兩隻手抓住我的左邊膀子瘋狂地搖撼著,絕望地叫道。
我用力咬嘴唇,壓住我的激動,故意做出冷靜的態度說:「我看只有依他的話把他忘記。我們不會找到他了。」
「不能,不能!我們都過得好,不能夠讓他一個人去受罪!」他搖著頭迸出哭聲說。
「可是你到哪兒去找他?這樣大的地方!」
他突然撲倒在乾草上傷心地哭起來。
我的眼睛是乾的。我仰起頭,兩手交叉地放在胸前,我想問天:我怎樣才能夠減輕這個孩子的痛苦?可是天青著臉,不給我一個回答。它也不會告訴我他的父親的去處。我只知道一個事實:他的父親拿走了被褥和別的東西,決不會去尋死。因此,我讓這個孩子哭著,不說一句安慰的話,事實上我也沒有可以安慰他的話了。
後來孩子的哭聲停止了,他站起來,哀求地對我說:「黎先生,你知道得多,你說他會不會出什麼事情?請你老實告訴我。我不害怕,請你對我說真話。」
我想了一會兒,我還是躲避著他的眼光,我溫和地回答他:「不要緊,不會有什麼事情。我們去問李老漢兒,說不定他知道得多一點。」
「是,是,我記起來了,昨晚上我走的時候,他還在這兒跟我父親講話,」孩子省悟般地說。
「那麼我們一路到姚家去罷,你快把眼淚揩乾,」我輕輕地在他的肩頭拍了一下。
我們走過前堂的時候,供桌上還放著玻璃瓶,但是那枝幹枯了的茶花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