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一道光點在黑霧中穿行。深淵底部沒有生靈, 只有無邊無際的黑,而這道月白色的光宛如一抹無形的利刃,穿雲打霧地驅散前方的迷障。骨狼頭頂夜明珠, 背上載著虞穗穗和謝容景。為了讓坐騎更加舒適, 虞穗穗給它披上厚實的綢墊,墊子上擺著一塊青玉案板,上面放著芋泥糕和一壺靈液。骨狼沒有活著時的記憶,打從他變成死靈生物后,還是第一次觸碰到這種軟綿綿的織物, 蓋在骨頭上麻酥酥的,很快將拿出軟墊的人類少女視為了第二個主人。這段時日以來, 兩人除了吃飯睡覺, 都是坐在骨狼的後背上前行。他們已經在深淵裡趕了快兩周的路, 別說人,連只鬼影都沒遇到。虞穗穗不知多少次感慨道:「這裡也太安靜了點。」殊不知, 二人落地的地點是深淵最深處,縛靈陣的效果極強,就連亡靈和被污染的黑暗生物也無法在這裡生存。謝容景垂下眼眸, 他的五感比常人敏銳:「馬上就會熱鬧起來的。」到了深淵外圍, 自是能遇上有趣的東西。不知走了多久, 身旁的黑霧似乎淡了些,變成如陰天般的灰色。就連前方的道路也隱隱可見,不似從前伸手不見五指。根據虞穗穗博覽群書的經驗,這應是從最高危險區到達了一般危險區。她放下心來, 左右坐了這麼久, 乾脆跳下坐騎, 兩人一狼並肩而行。哪怕在如此詭異的環境里, 她也分毫不慌,總歸身邊還有個大反派。退一萬步講,就算真有什麼危險,她還可以繼續她的擋傷害使命。大反派的步子突然停了下來。「怎麼了?」虞穗穗問。謝容景緩緩轉向西方,言語中隱隱有些期待:「有東西過來了。」他這麼說,虞穗穗也發現了——大霧中似乎有一個跌跌撞撞的影子。「救命——救命啊——!」人影向虞穗穗和謝容景奔來,他跑得又快又急,彷彿身後有什麼極其恐怖的東西在追趕他。來人是一名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他面容清秀,穿著普通的深藍色布襖,似是一個書生打扮,見到虞穗穗后,他嘴一癟,險些淌下熱淚。「仙子,求求您救救我!」竟然還有人?虞穗穗微訝。這地方荒山野嶺,霧還這麼大,十米之外人畜不分,也不知誰家如此想不開要定居在這裡。想到這是個奇幻世界,她並未放鬆警惕:「你是誰,從哪裡來的?」書生畏懼地瞄了謝容景一眼。「我是五柳村的村民……家母病重,本想上山替她老人家挖些當歸人蔘,怎料前些日子突然起了場大霧,我在濃霧裡迷了路,就來到這個奇怪的地方了。」天照門腳下有凡人的村落和城鎮,五柳村便是其中之一。凡人們打獵採集時誤入迷霧中,聽起來倒也不是什麼離奇的事。書生站在虞穗穗身旁,心有餘悸:「您是不知道這兒有多邪乎,我在一個石洞中整整藏了三天,隨身帶的乾糧都吃完了,還好遇到了仙子……求求您帶我走吧!」虞穗穗豎起耳朵,四周不似先前那般寂靜,遠方隱約傳來陣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有危險,就在大霧中。而且快要過來了。心中自帶的雷達發出陣陣警報,虞穗穗現在是個修仙者,可她在自己的世界沒和人打過架,穿到仙俠世界也同樣沒斗過法,她下意識想召出照水抱在懷裡,想著實在不行還能用琴擋兩下。可惡,忘了靈力還被封印著。虞穗穗從拿著琴改為拉著謝容景。霧裡猝然串出一條黑色的猛獸,看起來像一頭巨大的黑豹。卻又不是活生生的豹子。一半白骨森森,一半掛著腐爛的皮肉,胸腔里空空蕩蕩,看不見本該有的內臟與血水。虞穗穗:……什麼玩意兒,一上來就這麼重口的嗎?能不能照顧一下她這個初入仙俠世界的穿越者,比如安排一個新手村。當然,新手村這種東西都是給男女主準備的,輪也輪不到她和大反派。虞穗穗鼓勵地看了身旁共患難的謝容景一眼,從掛件轉為啦啦隊。加油,小謝同學!你可以的!黑豹向兩人的方向撲來,謝容景熟稔地取下腰間的短刀,他面無波瀾,從容淡定。若是身上有件白大褂,就像是冷靜的外科醫生。說來也算他們倒霉,虞穗穗想。升級流里的男主:循序漸進,隨著境界的提升,慢慢提高所刷副本的難度。升級流里的反派:開局地獄模式,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還要和奇形怪狀的東西近距離貼貼。面前的黑豹看上去戰力不低,粗略估算有個三四重人類修士的水平。下一秒,謝容景手起刀落,砍掉了它的頭骨。……彳亍。虞穗穗默默收起紛飛的思緒。不死生物們對上謝容景這個大反派……很有可能是它們更倒霉一些。藍衣書生看見這一幕,面露懼意,瑟瑟發抖地朝虞穗穗的方向挪了挪。「仙子,這片霧裡多得是這種東西。」男人說話時雙眼還在四處掃視,猶如驚弓之鳥:「若是仙子願意帶我一程,我做牛做馬也會報答您……」他身上沒有靈氣,應當只是個凡人。舉手之勞而已,虞穗穗不需要他報答,只不太好意思地答道:「說來慚愧,我們還未找到出口。」只知道其中一個出口在正南方,通向天照門。至於別的出口,她和謝容景還在慢慢尋找中。「這個我知道!」書生連忙道:「我不敢亂走,一直待在這附近,來時的方向記得清清楚楚。」「這樣呀。」虞穗穗彎起眼:「那你帶路吧。」書生沒動,彷彿有什麼顧慮,直到謝容景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頭,他才敢邁開步子。「仙子,有句話小人不知當講不當講。」書生湊近虞穗穗,小聲道:「與您一起同行的男人,似乎並非善類……」嗯,你說得對。虞穗穗覺得對方很有眼光。不過……她略帶無語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書生。大哥,你似乎也不是正常的人類吧。一個大反派和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大兄弟,誰也別說誰。她從小就看過不少這類型的故事,最出名的叫作「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她和謝容景一路走來,別說是活人,就連根草都沒看見。若說凡人能在深淵裡全須全尾呆幾天,虞穗穗是沒那麼輕易相信的。但見書生果然領著他們往霧氣稀薄的方向走,她決定將對方當成一個帶路工具人。工具人走著走著,臉上的笑意變得陰森起來。它確實不是人類,而是一隻披著人皮的惡靈,自從被封印在這裡后已經餓了好久好久。幾十年?亦或是幾百年?惡靈對生者有著極其貪婪的執念,尤其是身旁這種帶著靈氣的年輕女修……在它的眼裡就像一盤美味佳肴。為了取得她的信任,書生象徵性將虞穗穗朝迷霧邊緣帶了幾步——主要還是為了引開她旁邊的男人。書生也分不清謝容景是什麼,但總歸不是人類。既非人,那多半就是某隻同樣來狩獵的黑暗生物。是黑吃黑,還是和對方分一杯羹?書生陷入沉思,面部表情逐漸猙獰。「謝容景。」人類女修突然開口:「這個人的眼神好奇怪。」虞穗穗不確定大反派有沒有察覺到哪裡不對,決定先提醒一下再說。被發現了?書生想。那就沒辦法了。它的指甲瞬間長長了數十倍,五官扭曲在一起,撲過來想要掀開她的天靈蓋。突然,它聽見「噗」地一聲輕響。自己的魂魄,好像被人捏散了。……謝容景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收回手。迷霧中,虞穗穗看到面前的怪物像破麻袋一樣輕飄飄倒下,血濺了滿地,連鞋面和霧氣都染上了鮮艷的紅色。而謝容景手心握著一縷快要消散的黑煙,眼角眉梢都是殺意被滿足后的喜悅。大反派含著笑,高興地將手裡的惡靈魂魄展示給虞穗穗:「已經魂飛魄散了。」虞穗穗的目光慢吞吞地從那縷人形黑煙,移動到謝容景的手上——滿是紅色和白色的粘稠液體,……?她想到了那液體是什麼,瞬間臉色發白。不好,要吐了。她第一次親眼看到如此血腥的畫面,還是現場版。先前那隻黑豹還好,這次是個人形怪,還是個非常像真人的人形怪。它的整個腦袋被大反派掰了一半,另一半還骨碌碌滾在她的腳邊。——!!!她飛速轉過身,趴在骨狼上乾嘔起來,細白的手腕微微發抖,眸子里籠著一層朦朧的水光。饒是早已知道大反派會殺人,剛剛殺的也不是人……如今看來,知道和看到,還是有很大的差別。倒不是接受不了,純粹是場面太過驚悚。最近吃得都是儲物袋裡存放的點心,虞穗穗沒吐出什麼東西,她有氣無力地趴在骨狼的背上,心情由輕鬆變得憂慮。看來,這段旅途並不是放鬆身心的異界度假旅行。而是精彩紛呈的恐怖逃生rpg,在國服上映還得打碼的那種。她趴了一會,朝那顆頭的方向看了看,頭不見了,戰場似乎已被謝容景打掃乾淨。若是以後經常看到這一幕,應該會適應些吧?大概。虞穗穗側臉枕在厚實的軟墊上,漫無邊際地想著。就像以前不大敢看恐怖片,後來看多了,也就自然而然免疫了。腳步聲自身後響起,謝容景方才是去將地上的殘骸清理乾淨,現在又重新回到了虞穗穗身旁。他先前的欣喜早已煙消雲散,臉上仍舊帶著禮貌的笑意,漂亮的瞳孔里卻幽深一片。虞穗穗和謝容景熟了,知曉對方這是在不高興。她試圖用大反派的腦迴路揣測。……莫非是……被嫌棄了?虞穗穗恍然大悟,她現在四捨五入也算是謝容景的陣營,作為團隊的一份子,老闆殺個怪而已,反應這麼大會顯得整個team畫風偏頗,一點也不反派。不得不承認:要想成為一名入鄉隨俗的優秀穿越者,她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想到這裡,虞穗穗微微有些赦然。謝容景本來就不大樂意帶著她,這會兒只怕是已經在後悔了罷。虞穗穗揪著軟墊上的毛毛,心道這又不是她能決定的。大不了,下次盡量保持淡定就是了。大反派走近時,虞穗穗注意到有透明水珠順著他修長的手指往下滑,滴滴答答。他方才應是去洗了個手。察覺到她的視線,謝容景停在原地,用帕子擦拭指尖。他們在深淵底部行走時,偶爾會路過川流著的溪流。兩人從不曾取過那裡的水,虞穗穗是怕水被黑暗生物污染過,謝容景倒不必擔心這些,他主要是嫌棄亡靈的味道。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謝容景擦手的動作很慢、也很細緻。他低著頭,長睫在眼臉上垂下蹁躚的影。謝容景仔細地將血跡洗掉,再一點點將殘留著的水珠也擦得乾淨。再抬手時,手腕潔白,指節一塵不染,如雨後修竹。……兩人一狼重新上路。謝容景仍是那個溫溫柔柔又客客氣氣的樣子,還在她面前擺出一碟新的甜糕。仙俠世界的食物能存放很久,甜糕里摻了桂花與杏仁,剛從儲物袋拿出時,連漂浮著的霧氣也是香甜的。嗯……大反派這個老闆似乎還不錯。虞穗穗咬著軟糯的食物,含混不清地想著。既能自己打怪,打完怪還會記得把自己收拾乾淨,可以說是有很強的自我管理意識,完全不需要她這個隊友做任何事。更重要的是,即使看起來情緒不佳,也沒有發表半句評價,舉手投足間反倒隱隱在安慰她。於是,她勾勾小手指,扯他的衣角。「以後我會慢慢習慣的啦。」大反派態度良好,她就也能遷就這個老闆的進化路線,比如接受後續的驚悚rpg副本。「……」謝容景聞言,先是怔了一下,而後又像是被什麼東西燙了般,不知所措地縮回手。他垂下眸,輕輕說:「嗯。」「……穗穗最棒了。」半月後。他們雖仍未走出深淵,但霧氣已然肉眼可見地愈來愈淡。出口就在不遠的地方。虞穗穗本已做好閱覽無數場恐怖片的準備,連應對的措施都想好了。她可以把怪想成一顆顆大白菜,也可以試著進行脫敏練習,還可以乾脆閉著眼睛不看,等謝容景處理妥當再叫她。誰成想,準備好的措施一個都沒有用上。原因無它——兩人走了這麼久,也未曾再遇到任何一隻怪。無論是飄蕩著的怨魂,還是陰森邪異的惡靈,亦或是奇形怪狀的黑暗生物——全部都沒有。連續這麼多天風平浪靜,虞穗穗又過上了坐在骨狼上晃晃悠悠趕路的愜意生活,謝容景給她騰了大半的位置,她甚至可以躺在狼身上看話本,看累了就吃吃點心睡過去。「你有沒有發現,這裡好像不刷怪了。」這天,她終於意識到了異常,略帶訝異地對謝容景說。謝容景輕易地理解了什麼叫不刷怪,他漫不經心地抬起眼,唇角微微上揚:「對哦。」「怎麼回事呢?」虞穗穗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她思忖著這些天的腐敗生活,越看越覺得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她不禁開始憂慮起來:「它們不會是要一起攻擊我們吧……你能搞定嗎?」謝容景挑眉,輕笑出聲。他隨手摸摸她的後腦勺——用那種擼貓毛兒的手法。二人又閑散地晃了兩個時辰,夜晚到了。深淵底部照不進光,永遠是黑漆漆或者灰濛濛的一片,然而虞穗穗的生物鐘卻異常準時。哪怕這裡分不清白天黑夜,時間一到,她仍是雷打不動要睡覺的。虞穗穗躺在鋪了兩層的軟墊上,不一會便進入夢鄉。謝容景靜默地看了她半晌,再起身時,衣袂無風自動,腰間一點寒芒若隱若現。是那把見過血的短刀。他面上的表情溫和而自然,獨自走向迷霧深處。*虞穗穗今天醒的比往常早些。隨手塞進儲物袋中的話本不多,僅僅四五本,全部看完后就少了一個能在坐騎上打發時間的活動,只剩下睡覺和吃東西。白天睡得太多,晚上的覺自然就沒那麼沉。她醒來時,首先看到的是老老實實蜷縮在她身旁的骨狼。而骨狼的主人卻不見了。虞穗穗:!!!她徹底清醒過來,沉重地拍拍骨狼的爪爪:「朋友,出大問題了。」「什麼問題。」虞穗穗思考了一下措辭:「是這樣的,你的主人他……離家出走了。」有道是搭檔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怎料還未大難臨頭,謝容景便一聲招呼不打的單飛了。嗯?等等……她和骨狼面面相覷,黑眼睛看著綠眼睛。沒記錯的話,這東西應該不會說話吧。她回頭,看見茫茫大霧中的謝容景。他們現在已經無限接近深淵邊界,連霧氣也只是淡淡的灰,謝容景站在霧裡,身姿頎長,周身彷彿籠著一層飄飄渺渺的雲。「今天怎麼醒得這麼早。」大反派語氣溫和,發梢上掛著濕漉漉的水漬。原來不是離家出走。「白天睡太多了。」虞穗穗好奇道:「你方才去哪裡啦?」謝容景將手背在身後,他神色和緩,聲音如泠泠寒玉,面上猶帶三分笑意。「在附近隨便走走。」虞穗穗語重心長地提醒他:「最近實在太和平了,總感覺怪怪的……你一個人散步時最好不要走太遠,小心有什麼埋伏。」這裡死氣沉沉,充斥著經年不散的深色霧氣,只有面前的人類少女是鮮活的,宛若濃重鉛雲里投下的日光。「好。」謝容景笑容不減,點頭一一附和。他今天穿著身純白錦服,清冽出塵,好似冬日裡薄薄的銀霜。他不動聲色地又將手往背後藏了藏,他的指尖殘存著怨魂的氣息,手心裡還捏著半顆不知名怪物的心臟。*收拾片刻后,二人繼續踏上征程。虞穗穗癱在靠墊上放空。不知不覺,驚悚副本早已切換成了閑適的度假旅遊。今日風平浪靜,又是沒有怪刷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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