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正月十一, 多雲。滄瀾城的燈光將陰沉沉的天空映照得絢爛多彩,長街盡頭熙熙攘攘,抬頭望去不見半分陰霾, 只剩璀璨的煙火。前段時日, 修士們無不因大凶預言而勞心傷神惴惴不安,如今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今年的新春,也就比往年更添了幾分喜慶。街道上,商鋪前, 人們笑意盈盈,宛如冰雪暫融后開出的花。祝黎穿過大街小巷, 回到家時, 手裡提著一份棗泥糕。玉香樓的老闆竟然是只魔族, 滄瀾城的居民們驚掉了下巴,一時間鄙夷唾棄者有之, 失落悵然者也有之。但隨著人魔友好合約的推行,漸漸地,多出了一些不一樣的聲音——-「還是玉香樓開著的時候好。」-「可不是嘛, 總覺得別的酒樓都差了些意思。」祝黎很少關心這些八卦, 此時也深有體會:玉香樓關門后, 她只能去別的地方買一般般的點心。比如這份棗泥糕。也不知他喜不喜歡。這個「他」,自然是祝黎半年前偷偷帶回祝家的男子。她想到那人,抿著嘴莞然而笑。祝家在幾千年前,在修仙界也算數得上名號的大家族, 祖輩曾跟隨靈君走南闖北, 最終定居滄瀾城, 鎮守著西方大門。正因如此, 饒是祝家已然日落西山,可滄瀾城的本家仍有幾千口人,遠勝過一些中小型世家。祝黎回到家,又七拐八拐溜回自己的院落後門,忽覺眼前發黑,險些跌倒在地。「沒事吧。」一雙手接住了她,謝容流眼中的關切毫不作偽:「怎麼了,阿黎?」祝黎下意識攥緊了提著的棗泥糕,見並未摔碎,才鬆了一口氣。「沒事。」她一隻手扶住額頭:「可能是最近修鍊出了問題,有點靈氣滯澀……我給自己開點葯就好了。」「如此甚好。」謝容流笑著說:「不過,最好還是找專業的醫修看看。」祝黎覺得好笑,關心別人倒是一套一套,可他自己到現在也不願找別的醫修來把脈。「我只相信阿黎。」「只能讓阿黎知道我在這裡。」他這麼說。祝黎喜歡這種被人全身心依賴的感覺,加之對方的身體狀況確實在逐漸好轉,也就隨他去了。如今整個祝家,除了她和侍女春桃,剩下的人對男子的身份一概不知,偶然見到,也只把他當成是普通的遮面侍衛。「小姐!」春桃一把拉過祝黎,提防地看著小姐身旁的男人:「誰讓你對小姐動手動腳了!」祝黎不悅地甩開小丫鬟的手:「春桃,跟你說過多少次,不可以對公子這麼說話。」「可是小姐……」春桃氣得跺腳。她知道該聽小姐的話,但她怎麼看,怎麼都覺得小姐帶回來的人不太對勁。具體怎麼不對勁法,春桃也說不出什麼一二三來。她就是不喜歡這個男人,偶爾瞥見他的表情他的笑,還會覺得毛骨悚然。他看小姐的眼神,怎麼說呢……就像,就像餓極了的人盯著一盤珍饈美味。春桃被自己的形容嚇了一跳,她年紀小,說話也口無遮攔:「小姐,我覺得他不如醫仙前輩的十分之一!」她從小跟著祝黎長大,自是明白小姐的心思。既已開了個頭,便竹筒倒豆子似得全說了。「這個男人根本就是來路不明居心妥測!」春桃指著謝容流:「而醫仙前輩修為又高,品行又端正,這天下間有哪個人不說他好?小姐若想尋一良人,不如聽老爺夫人的話,想辦法和醫——」啪——一道清脆的響聲。春桃捂著臉,不可置信。「……小姐?」祝黎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此時也滿心茫然。春桃是她的貼身侍女,也算是她最親近的人,所以,她剛剛才會一時間那麼生氣。對方明明知道自己討厭什麼,不喜歡什麼……為什麼偏偏還要這麼說。她就是不願成為家族利益的犧牲品,更不願去討好一個根本不會對誰動心的人。她想過自己的人生,這樣也有錯嗎?想是這麼想,可春桃與她情同姐妹,先前祝黎對她連一句大聲呵斥都未曾有過。祝黎很快便後悔了:「對不起……讓我看看疼不疼?」春桃扁扁嘴。她還是第一次挨小姐的打,抽抽搭搭地抹眼淚。「小姐,你清醒一點好不好。」她抽泣著道:「你打算和這個男人一直這樣下去嗎?如果有一天被老爺和夫人他們發現了……你可怎麼辦啊小姐!」春桃年紀不大,加之跟著小姐這麼些年沒受過什麼委屈,說完便哭著跑出後院,只想一個人靜一靜。祝黎不放心,準備跟過去看看。「不要生氣,阿黎。」謝容流笑意清淺:「她只是小孩子。」祝黎停下腳步,赦然道:「……不好意思,春桃從小被我慣壞了,她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謝容流搖搖頭:「怎麼會呢。」「更何況,本就是我的問題。」他滿臉都是誠懇的內疚。「她也是為阿黎著想……是我沒能讓你身邊的人安心,真的很抱歉。」「……」他這麼說,祝黎不免又對他添了幾分好感。對方平日里和她很聊得來,他似乎是走過很多地方,能和她講各種奇妙的風景,有趣的秘聞。不僅如此,人又謙遜、真摯、體貼、坦誠……還會示弱。祝黎不生氣了,她噙著笑遞過裝著棗泥糕的竹籃:「記得你喜歡吃甜的,我買了這個給你!」「是嗎?」謝容流伸手接過,鄭重道:「謝謝你,阿黎。」只是一籃點心而已,有必要這麼嚴肅嘛。祝黎剛想打趣幾句,卻再次感到雙眼發黑,徹底失去了意識。……再睜眼時,鼻尖嗅到木頭與絲帛燃燒后的刺鼻味道,混合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熱浪將空氣也扭曲變形,祝黎的雙眼因震悚而睜大,入眼可見皆是衝天的烈火,以及滿地的斷壁殘垣。她彷彿失去了全部的思考能力,撐著手臂想從地上站起。手心觸到了一攤滑膩的液體,祝黎僵硬地低下頭,果真是還未乾涸的血液。不,不止她身下。滿地都是暗紅色的血。這些血實在太多,目之所及處皆是一片緋色汪洋,它甚至還是溫熱的,彷彿身旁雀躍著的火焰。發生了什麼……?恐懼像無形的大手攥緊了她的心神,她下意識想喊人,卻發現——四周太安靜了。連一道人聲也聽不見。祝家所在之處並非滄瀾城的正中央,而是在最西方的邊緣。幾百年前,這裡也曾是繁華之地。但隨著祝家衰敗,所管轄的區域便也不可同日而語。如今,居住在這一帶的大多是兩三重的低階修士——事實上,連帶著整個祝家,最高的也僅僅只有五重。火光里,謝容流低吟淺笑。他很喜歡祝家。這裡既有足夠多的人類,又沒有能識破他身份的高階修士。簡直完美。……謝容流在烈火中閑庭信步,身後跟著一群身著黑衣的魔將。死去修士們的靈力如一條條涓涓細流,源源不斷地湧入他的身體。而他的經脈由古蘭葉日復一日的擴寬,已能承受足夠多的力量。雖然是一群不到六重的廢物,可勝在人數眾多,他的修為節節攀升,頃刻間已攀升至七重頂峰。謝容流望著被煙塵熏得發黑的天空,由衷地笑了。【吞噬】這個能力,在早期對他並沒有什麼用。沒有強勁的實力,打敗的也同樣是些能力平平的修士。且並非是將別人的靈力百分百吸收,因此,他所奪來的力量一向是杯水車薪。但現在不一樣了。謝容流感到每一個毛孔都舒展開來。他的小鳥,真是幫了他一個大忙。祝家這種人數眾多的世家,從外面是很難攻進來的。而他並沒有什麼底牌,效忠他的魔將被好哥哥殺得死的死躲得躲,現在僅有不到一百隻。……可若是能進到裡面,就不一樣了。接近一年的時間,足夠一隻處心積慮的魔族計劃好一切。謝容流並沒有騙祝黎。他真的只有她了。也只能靠她了。……「少主!」一隻魔將舔舔嘴角的血,面露凶光:「這裡還有一個活口!」謝容流淡淡瞥了一眼。他的小鳥失魂落魄地倒在地上,髮絲散亂,指尖生生刺破掌心,衣裙被火焰熏得焦黃,血和眼淚糊了滿臉。怎麼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謝容流俯下身,愛憐地摸摸祝黎的臉,像是在撫摸她折斷了的羽毛。祝黎狠狠咬在他的手指上,恨不得將他的喉嚨也生生咬斷。看到面前之人和他身後的屬下,她怎會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祝黎死死地瞪著他,眼神像是從地獄中爬上來惡鬼,她嘴唇發白,似在經歷極大的痛苦。鮮血從謝容流的手上流下,他輕巧地卸掉對方的下巴,笑著將血一點點抹在她的臉上。再開口時,語氣謙遜真摯,一如往常。「謝謝你,阿黎。」……隨行的魔將們心中紛紛滿懷壯志。此等兇殘冷血,這才是繼承了上任魔主能力的少主!這才是他們要效忠的王!這批魔將多半是謝冕的舊部,做慣了燒殺搶掠之事,自會選擇支持一個同樣殘暴的魔主。一位魔將討好地湊到謝容流身旁:「這個女人看過您的臉,要不要把她給……」少主剛得到力量,還需要十天半個月的時間消化。在此之前,萬萬不可出任何岔子。謝容流步子一頓,腳尖好像踢到了什麼東西。是一隻被火燒了一半的竹籃。裡面裝著幾塊用油紙小心包好的棗泥糕,暗紅色的糕點黏在他的鞋底,看起來髒兮兮的,像染上污穢的雪。「……」良久,謝容流淡淡開口。「算了吧。」「……總歸她也活不了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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