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沈樾

  黎皎皎接過來,翻開細看。

  「謝長溫?」她頗為驚訝,卻又不算特別驚訝。謝長溫雖說領著閑職,可卻也是上輩子害死阿爹阿兄最有可能的人,若是如此,便說明謝家沒有那麼簡單。

  既然要殺阿爹,自然有所圖。

  少年好整以暇地觀察黎皎皎的面色,在她微微皺起眉毛時,隨手握住腰間軟劍,眼梢微動,「我可以替你殺了他。」

  黎皎皎一愣,回過神來。

  她伸手握住戚復的手腕,將人拉起來,扶著他往屋內走。他的體溫冷得像是個死人,黎皎皎下意識收攏指骨,想將暖意傳給他。

  「不用的。」她回答,「相較於謝長溫的命,更重要的是,他為何要殺我阿爹。」

  戚復也皺眉起來。

  黎皎皎不察,她在想剛剛阿娘說的,錦衣衛的人來家裡的結果怎麼樣了。上輩子錦衣衛指揮使傅承也來過一次,但是那是年後了,直接將阿爹帶到了北鎮撫司關起來,雖然最後有驚無險,阿爹的爵位卻被削去一級。

  「所以,我沒什麼用處。」戚復的聲音有點悶。

  黎皎皎回過神來,不由看了他一眼。

  少年眼睫微垂,唇角抿緊,怏怏不樂。握在手裡的軟劍被他隨手掛回去,淡淡掃了自己染滿鮮血的手,背到了身後。

  她不由笑了笑,問他:「可戚復,你又不是一把刀,為什麼一定要被用來殺人呢?」少女瞳仁清澈,倒映著一片雪色,「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麼,所以你也無須對我有什麼用處。」

  戚復抬眼看她,他似乎忘記了含起一點淡漠的笑意,黑沉的眸子格外陰鬱偏執。

  黎皎皎仍扶著他,帶他走進了屋內。

  兩個人都沒說話,屋外的雪越下越大,被昏黃的燈光照著,像是一片撲簌落下的陳年棉絮,沒由來多了幾分暖意。

  少年忽然伸手,握住黎皎皎的胳膊。他側過臉來,眼睫微微顫了一下,卻還是沒有看黎皎皎的臉。戚復摩挲了一下手腕上的薄刃,才讓心頭的那點極端的瘋念消下去。

  黎皎皎乾脆利落地將他扶到床上,自己挽起袖子拉出炭盆生火。

  這一處院子多年無人居住,沒什麼用具。黎皎皎拿火摺子點燃一小塊炭火,沒有扇子,只能自己鼓起臉頰吹那一小塊炭火,煙灰彌散到她面前,只能微微眯眼。

  「你以後還會回白月樓么?」戚復的阿嬤死於白月樓的人之手,如今他應該不會回去了,「你有想過,以後如何過么?」

  戚復半闔著眼,眼角的餘光落在黎皎皎身上,她臉上沾滿了黑色的煙灰,她卻渾然不覺,像是個小花貓一樣認真又好笑。

  「阿嬤死了,他們無法逼我回去了。」他淡淡道。

  黎皎皎動作一頓,原來戚復給白月樓賣命,是因為他的阿嬤在那些人手裡。

  可即便如此,他唯一的親人,還是被白月樓的人殺了。

  她握著裙擺的手有些緊,看著滋啦滋啦開始亮起的炭火,起了身。黎皎皎把炭盆放在戚復床邊,自己則坐在小凳上,思索了片刻。

  「那你有什麼想要做的?」

  這是將來顛覆大驪皇朝的新帝戚復,可她卻從他身上看不出來一位開國之君該有的意氣風發和蓬勃野心。

  少年時的戚復,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又想成為什麼樣的人?

  戚復懶懶掀開眼,「想要什麼?」他好似有些茫然,清冷如鶴的面頰上浮現一絲嘲諷,隨即彎唇,「或許是,自由自在,不必當一顆棋子吧。」

  黎皎皎想,戚復確實是白月樓的一個傀儡,用他唯一的親人作為絲線,操控他。

  可如今這根線,斷掉了。

  「以後不會再有人約束你,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黎皎皎笑了笑,他以後可是萬人之上的帝王,當然能隨心所欲。

  她溫柔地看著他,眼底笑意融融,似乎驅散了雪夜裡寂寂的寒意。

  「是么?」

  黎皎皎點頭,她伸手烤了烤炭火,長長吐出來一口氣,覺得心情還不錯。白月樓的暗殺鬧到明面上去了,後續朝廷肯定會出手,白月樓絕不敢輕舉妄動。

  戚復的蠱蟲也□□了,不會再有性命之危。

  而向白月樓下暗殺單的人她都知道了,只要把這張紙呈上去,謝長溫腦袋落地都是輕的。

  「你的功夫這麼好,做什麼都可以,何況你這些年不也攢了不少家底了么?」黎皎皎一邊烤火,一邊和戚復說話,「開個鋪面,活著是找個工做,就算什麼都不做銀子也夠花的,總歸都是可以活得很自在的。」

  戚復不說話,只安安靜靜地聽黎皎皎說話。

  黎皎皎看得出來他在聽,也不強求他回答,想到什麼就說幾句,「不過,你看朝廷這樣子,天下這幾年怕是就要亂了,只要銀子不要一股氣全都花完了便好。」

  他伸手,戳了戳黎皎皎的腦袋。

  少女抬眼,不滿地瞪了他一眼,「我說正經的!」

  戚復彎了彎眸子,「黎小姐,我若自由自在地離開京都了,便再也見不到你了。」

  「人生在世,聚散離合是常態。」黎皎皎想到見不到他,其實也有一點不舍,可他當然沒有理由為她留在京都,於是道,「自由當然比見我重要。」

  少年眼梢微挑,他靠在床沿邊,指腹往下劃了兩寸。

  黎皎皎被他的指尖凍得一哆嗦,眼睫猛地一抖。

  戚復撣掉指尖灰塵,目光微微失神。少女仰起弄花的臉,有一瞬間的羞澀,微亂的碎發浮在她鬢角處,被他的呼吸攪擾得撓人。

  「有灰。」戚復嗓音微啞。

  黎皎皎睜開眼,下意識忽略掉那點說不出來的古怪,「你若不離開京都,也可以不摻和白月樓的事情,總歸都是自由的。」

  戚復不置可否。

  他收回手,指腹摩挲那隻小兔子吊墜,「過了除夕,最遲立春,我便要離開京都。」

  黎皎皎沒有追問為什麼。

  上輩子的戚復是在仲春時節離開的京都,若是他有非離開不可的原因,那上輩子已經是在京都多留了一個月。雖然不知緣由,但想來,戚復身上的秘密不止白月樓一個。

  「好,那我們在摘星樓過除夕。」

  戚復垂眼看著黎皎皎,他想,若是她追問或是挽留的話,他可以晚些時候離去。可黎皎皎沒有追問也沒有挽留,明明是個很聰明的人,卻又這樣有分寸底線。

  「好。」他彎了彎唇。

  離開京都之後,山高水長,再也不會成為別人博弈的一顆棋子,再也不必被牽絆著當一把殺人的刀。

  他什麼都沒有了,便也徹底自由了。

  ……

  黎皎皎將戚復給她的畫押交給了黎清逸,黎清逸卻沒有立即呈上去。

  朝廷派人調查刺殺一事,更是調撥重兵駐守平西侯府,勢必要將暗殺朝廷命官之人斬殺。當日在路上鬧事的人被抓起了大部分,調查后竟是起義造反的赤蓮教教眾。

  而唯一指向白月樓的證據,是在混亂中被殺害的謝蓉。

  白月樓一時之間銷聲匿跡,自然更不敢對黎清逸下手。至於留在黎家的戚復,自然也沒有再被追殺過。

  黎皎皎的長兄黎平忙著和錦衣衛指揮使傅承交涉,先前傅承來黎家,便是有人彈劾黎清逸貪污受賄,只是最終卻並未找到贓物,此事調查得接近尾聲了。

  黎皎皎卻還是不敢掉以輕心,她下了帖子,讓沈珈幫忙約了她的兄長沈樾會面。

  地點依舊是枕流居。

  院內積雪化盡,只檐上還在淅瀝滴下雪水。

  青年縹碧衣裾拂過廊廡,荼白鶴氅廣袂當風,行走間腰間佩玉宮絛如水流動。一直到門前,推門進去后,卻並未唐突,只在屏風后坐下。

  「世妹信中所提,是何事?」沈樾嗓音溫潤謙和。

  黎皎皎道:「世兄書法冠絕當代,先前彈劾我阿爹結黨營私的人必然不會死心,屆時,希望世兄能幫忙一二。」

  沈樾承其祖父沈首輔遺風,學問極佳,於書法上造詣極高,為人更是清正端方,想必會幫這個忙。

  屏風對面沉默下來,過了片晌。

  「那世妹可知,找我品鑒書法,是要潤筆的。」沈樾慢悠悠地道。

  黎皎皎一愣,她還真不知道。

  她看了一眼沈珈,開口道:「潤筆自然不會少。」

  沈珈輕聲道:「別慣著他的臭脾氣,當他看一眼多稀奇呢。」

  「我的潤筆,並非銅臭。」沈樾吃了口茶,斯文有禮補充,「對方若有大才,某願竭才。若是庸人,某亦不屑。」

  黎皎皎沉默片刻,喚小廝取來筆墨。沈珈看得稀奇,難得也放下茶盞,慢慢地替她研墨。

  大概半個時辰,黎皎皎筆下勾勒出一幅畫。畫中非山水也非花鳥,而是一片山河日暮,硝煙四起。將軍折戟於將勝之前,文人投身於浩浩血河。

  畫得倉促,卻可見筆力深刻畫面濃烈。

  「世兄,這樣可作潤筆否?」

  上輩子,沈樾以文人之軀,死守保定府,和保定府的百姓一起死在了韃靼人的鐵蹄之下。死前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整理衣冠,拿自己的命換平民不斬於刀下。

  可韃靼人並未守諾。

  屏風後接過畫的青年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側目看向不遠處的沈珈,笑道:「二娘說過的話,我倒是要重新考慮考慮了。」

  黎皎皎不明所以,也看向沈珈,「珈娘,你說了什麼?」

  沈珈清冷的面頰也染上一點薄紅,冷哼道:「閉嘴。」

  屋內一時之間沉默下來。

  只有屋外檐上的少年百無聊賴,指尖石子探出,打暈一隻胖喜鵲。戚復面色卻越發陰沉,他玩弄著腕間的薄刃,又看向坐在屏風裡側的黎皎皎。

  煩,她不答應把自己給他,還去和別人相談甚歡。

  殺了她就好了。

  殺了她,她就不會亂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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