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
分手的那一天,是時箋生日的前一天。
陸譯年原本早就定了禮物,玫瑰花和一條藍寶石項鏈,在早晨如期送到。
時箋的眼睛都哭腫了。江唯唯替時箋下樓和快遞員交涉,項鏈退回,玫瑰花也不要。
對方說花不好回寄,於是江唯唯還是帶了上去。
陸譯年和時箋一直都是同學眼裡的模範情侶,幾乎從來沒有和對方吵過架。江唯唯不知道她為什麼分手,但是個中酸楚只有自己才曉得,外人無從干涉。
談了快兩年的感情,說斷就斷了。上個周末,時箋還懷揣著對愛情的憧憬去申市看他,到現在卻戛然而止,如同沒有良善結尾的樂章。
時箋整一天都待在寢室里,躲在被子里,好像有流不完的淚。
她拉黑陸譯年的手機號碼,刪除他微信,他就不斷讓其他人來找她,生怕她出什麼事。
陸譯年瘋了一樣。他甚至請了假飛來北京,帶一封手寫信給她。
時箋沒有見他,但當他在樓下站足兩小時之後,江唯唯下來了。
兩人對視,什麼話都沒有說。江唯唯取走他的信,準備進門的時候,陸譯年沙啞著嗓音開口:「她怎麼樣?」
江唯唯頓足,好久才說:「不太好,在哭呢。」
她轉過身來,目光近乎責備:「你怎麼會讓她傷心成這個樣子?」
是啊,箋箋在他面前從來不哭。
他怎麼會讓她傷心成這個樣子?他們怎麼變成這樣了?陸譯年也想問自己。
曾經的天之驕子,風雲人物,在同學眼中有著顯赫家世、光鮮皮囊、優秀履歷的學長,這一刻只剩下狼狽不堪的內里。
他一夜沒睡,連夜來到北京,來到她的宿舍樓下——以往每次來到這裡,他會帶一束桔梗花,然後騎車載她上課。
而現在他憔悴地站在這裡。
陸譯年看起來狀態很差,眼下青黑,下巴有零星鬍渣。江唯唯嘆息一聲,轉身離開。
他的信攤開在時箋桌上。
道歉,都是道歉。說不完的道歉。
他說他很後悔,不應該說那些氣頭上的話,不應該中傷她在乎的人。在她需要的時候也沒能及時來她身邊,做了她不喜歡的事情,沒有站在她的角度上考慮。全都是他的錯,都是他不好,她想怎麼罰都行。
只求求她,不要分手,不要甩開他。
他的尊嚴裹得一地稀碎,他在低聲下氣地、卑微地挽留著她。
陸譯年一直在等,周圍人來人往,都在默默地打量著他。他不知道有沒有認出他的人,他只感到自己近乎絕望,只還剩一口氣吊在胸腔。
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時箋下來。
她好像變瘦了。
這是他腦中冒出的第一個想法——上次來申市怎麼沒注意到?
她原本就很瘦,只是現在更加脆弱纖細。
時箋雙眼通紅,慢慢朝他走過來。那一刻陸譯年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心跳也完全失速,喉頭扼住,無法出聲。
他沒有在附近的垃圾桶看到他送的玫瑰花,她收了他的花,是不是代表著還有希望?
她還會原諒他。
「陸譯年。」時箋開口。
「謝謝你的花。」
她臉頰上淚水未乾,但雙眸卻是明亮的,一如初見那天——陸譯年就是因為這雙眼睛才喜歡上她的。她的純真,她的善良,她無可取代的美好。
「但我想我們就走到這裡了。」她說。
如同一把利刃狠狠戳進陸譯年的胸膛,他聽到自己血液從傷口中泊泊流出的聲音,甚至沒來得及問出一句為什麼,猝不及防的痛感凌遲下來。
「箋箋,我錯了,對不起……」陸譯年哀求地看著她,「我求求你,不要分手好不好。我真的知道錯了,我以後會注意的,真的,求求你不要離開我。」
他伸出雙手想擁抱她,像以前無數次做的那樣,但這次她把他推開了。
「不要這樣。」時箋也哭了,「你不該是這樣的。」
陸譯年的手僵在半空中。
——他應該是什麼樣?
他們在一個尚不懂愛的年紀遇見彼此,分開的時候仍不甚理解其中奧秘。
只是隱約知曉——如果一段關係讓我們都變得不再像自己,那麼也許到了該說再見的時候。
——他該是什麼樣的?
他應該永遠意氣風發,永遠驕傲,做她記憶中那個騎車載她的少年。他們乘著晚風夜奔,從新民路高高的陡坡上衝下,振臂高呼,暢快地大喊出恣意飛揚的青春。
「讓我們都體面一些。」時箋踮起腳尖,噙著淚水,卻含笑吻他臉頰,道一聲,「珍重。」
祝你珍重。
祝你一輩子過得無比順遂——只是,以後的故事不再由我們書寫了。 -
人生中第一次失戀,第一次分手,時箋試圖以平和飽滿的心態對待。
可是很難。
陪伴了自己那麼久的人,最後再如何齟齬,還是會習慣性想念。
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學著忘記。
忘記過去,重新出發。
很多路要自己走,很多事情要自己做。摒棄掉過去的習慣很難,但是這也是成長必須要付出的代價。
這個糟糕到極點的生日,時箋唯一的慰藉是收到了「海」送她的一條手鏈。
鏈子是晶瑩的綠色枝莖,上面綴著幾朵綻放的淺米色鈴蘭,可愛得緊。時箋問「海」這是哪裡買的,他說是在芬蘭的伊瓦洛小鎮旅行的時候,請當地的手藝人定做的。
「海」說:【我想你也許會喜歡的。】
時箋紅著眼回:【嗯,好漂亮。】
他說:【喜歡就好。】
時箋沒有立即讓他知道自己失戀。
她不想總是依賴他,向他投遞一些很負面的東西,更何況這些東西差點就波及到他。
這一次她不想再得他庇佑,想要當個大人,安安靜靜地自我療傷,完成化繭成蝶的蛻變。
時箋後來又在陸譯年百般懇求下加上他的微信。
他說,哪怕不能繼續走下去,讓我在這裡安安靜靜看著你,也是好的。讓我看一眼吧,我不會打擾你的。
他們的聊天框里沒有人說話,但是都對彼此保持了朋友圈可見。偶爾陸譯年會跟她道晚安,時箋也會回,輕飄飄的兩個字發出去之後,胸口一陣難以言喻的悵然若失。
時箋用了足足半年才徹底放下這段感情。
跨年夜的這天,她抱膝窩在寢室的軟椅里,同「海」打電話:「我昨天又夢到他了。」
也是直到夢醒的時候時箋才驚覺,她已經有這麼久沒見過陸譯年了,以至於回憶起他的面容的時候,腦海中一片模糊,只剩下一圈淺淺的光暈。
時箋有些傷感,但也只是一點點傷感而已:「我努力想看清他的臉,但是他很快轉身走了。我發現我怎麼也想不出他究竟長什麼模樣。」
「海」靜靜地聽著,他另闢蹊徑地說:「如果在夢裡沒有看清楚某個人的臉,代表今後還能再見到他。」
大概是某種迷信的說法,時箋卻很受用。
「嗯,我想也是。」
「我覺得我長大了。」她樂觀地補充,「對待離別,好像態度更成熟,比以前更洒脫了。」
人生就是一場又一場相逢和離別。珍惜眼前人,在他們變成過客之前。
「海」誇讚她,語氣很認可:「你能這麼想很好。」
時箋抿著唇翹起來,她晃了晃手腕,幾朵小鈴蘭得意地叮鈴作響。她釋然地轉換了話題:「嗯……跨年夜,你在做什麼呀?」
「和平常差不多。」他回答,嗓音還是低醇和緩,「……在家裡,處理一些工作,看看電視節目,然後,」「海」話音一轉,明顯含笑,「現在在用我們阿午送的茶壺倒水喝。」
時箋印象里他好像一直都是孤家寡人一個。
沒有成家,也沒有伴侶,工作和自我精神放鬆佔據生活的主要重心。「海」和她聊天時從不提家裡人,她對他確實稱得上是一無所知。
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其他東西攫取而去,欣喜地彎起眼:「你用了啊!怎麼樣?好用嗎?」
時箋在前幾天給他寄送了一個柿子形狀的小茶壺,是她特地求請一位之前採訪過的紫砂壺名家做的。外表是橙色的,壺蓋是草綠色的,頗有點古靈精怪,寓意「柿柿如意」。
不是生日也沒趕上什麼傳統節日,時箋就美其名曰「跨年禮物」。
「海」說:「好用。我很喜歡,謝謝囡囡。」
時箋很開心,想說什麼的時候,忽而覺出一種強烈的願望。
——想要知道,他在說這種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怎樣的。
原先設下「不獲取真實信息」原則是因為不想破壞心裡的那個具象,現在卻是覺得,他什麼樣她都能悅納,比起心裡的躊躇,她更想走近他、了解他、真正觸碰到他。不然總覺得像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影。
「之後什麼時候,我是說,等你方便時——」時箋嗓音細軟,鼓起勇氣問,「我們,可以見一面嗎?」
不知不覺,他們已經認識這麼久了,將近三年有餘。之前許多次她都曾冒出過這個想法,但很快又自我否定掉,想著再遲一些,遲一些再說。
但是今天,辭舊迎新的時刻,時箋想,也許可以做出一點改變。
電話被時箋握得緊緊的,話說完之後胸口一陣沒來由的緊張,就好像馬上要見到他似的,甚至開始期盼到時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可牆上的秒針在一幀一幀地走動,那頭始終沒有開口應答。
在一陣近乎凝滯的時空里,只余很輕微的溫沉氣息聲,這樣的沉默牽引她開始變得忐忑不安。
時箋沒有想到他會思考這麼久。
她的見面邀請好像讓他很為難,時箋的心情瞬間從高點跌落谷底,也感到同頻率的難為情,有些慌張地咬唇彌補:「我、我知道你很忙,如果沒有時間也沒關係——」
「等你畢業。」「海」忽然開口。
「啊?」時箋還沒反應過來。
「等你畢業之後,好嗎?」她聽到他在笑,是一貫的溫柔低緩,「畢業那天,我親自去學校門口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