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3028天
梁暮一直坐到傍晚。期間孩子們來書店拿試卷,有記性好的還記得梁暮。指指他:「這不是偷吃我們乾脆面那個叔叔嗎?」
「誰看見我吃了了?」梁暮綳著臉嚇唬孩子,頗有一點敢做不敢當的無賴樣子。
一邊的周茉噗一聲,這下徹底明白了,這梁暮在這裡守株待兔呢!感情乾脆面也是他買的!
「那天我們進來你就跑了,不是你是誰?」小孩子也厲害,準備跟梁暮較真一下。
梁暮顧左右而言他,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小朋友:「考試成績好嗎?」
問到成績,孩子們瞬間收聲,忽閃著眼睛看著這個叔叔,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問到了成績。
「班級里排第幾?學年裡排第幾?」梁暮又問。
「暑假報什麼補習班了?」
這幾個問題非常討人嫌,可以算殺人於有行,幾個孩子撒腿跑了。
周茉對馬爺爺說:「看到了嗎馬爺爺,這位梁暮連小孩子都欺負。」言外之意也會欺負張晨星。
馬爺爺擺擺手:「年輕人的事我可不管。晨星又不傻。」背著手回家吃飯了。
一直到太陽落山,周茉被她媽媽喊回去吃飯,臨走前丟下一句:「我馬上就回來。」又對梁暮比比眼睛,大意是:我盯著你呢!你給我老實點!
張晨星準備起身關門送客,梁暮卻像被釘在板凳上一動不動。兩個人著實僵持了幾秒,梁暮的眼睛落在張晨星纏著創可貼的指尖上,突然說:「張晨星我給你看看我拍的東西吧?」
曾經有那麼一次,兩個合唱團在深圳相遇,梁暮拿著一個小型攝像機,從身後追上張晨星:「張晨星!給你看看我拍的東西啊!」
那時梁暮剛剛開始自己的光影之旅,他拍了很多北京城的大街小巷。騎三輪車的老人帶著孫子孫女在衚衕里穿行、香山上層林盡染的紅葉、地壇書市絡繹不絕的人,還有合唱團排練前孩子們嬉笑打鬧。
十三歲的梁暮和十一歲的張晨星坐在演出大廳外的台階上,看這些看了很久。
「你覺得我拍得好嗎?」小梁暮問小張晨星。
小張晨星雞啄米似的點頭:「真好!太好玩了!那個風車我也想要!」
「那回頭寄到你們團!」梁暮許諾,又跟張晨星說起自己的理想,而目光迥然有神:「我以後想做導演。」
「導演?」
「對。導演。」談及理想之時眼中隱有淚光,令人無比動容。
張晨星罕見地點頭,拉了把椅子坐在他身邊。
梁暮打開電腦按開機鍵,提示音大的要死,生生把幽靜的黃昏劃出一道喧鬧的血口來。梁暮給張晨星看的是一個粗剪,他們拍的第一個人物,命名為「浮城一日」。主人公有一個只在深夜開門的燒烤攤。每天下午三點,老兩口才起床。一個去市場取定好的肉菜,一個準備廚具灶具準備擺攤。夜幕降臨,路邊擺好了矮凳,燒烤爐開始冒起煙火。燒烤攤在午夜十二點以後生意最好,那是哭著、笑著、鬧著的人間百態。
「就是一些平凡人的故事。有人經營一個小生意、有人永久放逐、有人在追求理想、有人在經歷磨難。我暫且把這些定義為人生常態。」梁暮認真的看著張晨星:「不知你是不是還記得,我後來離開了兒童合唱團,去了少年合唱團。那年比賽的視頻就是我拍的,方老師應該是給朱老師寄了一個光碟。」
「看過一眼。」張晨星說。朱老師把那些光影資料都當做寶貝,後來截取一些好看的畫面列印成照片,都做進繁星合唱團的團志里。前年張晨星去合唱團附近送書,偶遇了朱老師,被她拉進合唱團里,塞給她一本。
那種感覺很奇怪,張晨星在團志里看到少時的自己,穿著母親綉制的新衣,年少輕狂。
「那是我第一個算得上作品的作品。」
「拍得很好。」
「謝謝。」
突然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在梁暮面前坐著的這個人已經不是他從前的「遠方朋友」了。現在的張晨星沉默、寡言,梁暮不知她這些年到底經歷了什麼,生活為什麼在她身上裹上一層厚重的盔甲。
可張晨星不擅長閑聊,才說這麼幾句她就收了聲,坐在那裡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抿唇不語。
「下雨了。」梁暮說:「是不是該關門了?」
「對。」
「那我幫你。」
「不用,謝謝。」
梁暮走的時候把他做的書籤放在《笑忘錄》下,轉身走進雨里。周茉拎著飯盒看他離開的背影,把飯盒從窗戶遞進來:「你先吃啊,我去巷子口給我媽買冰糖,她要熬雪梨水。」說完順手關上窗走了。
「梁暮。」她小跑著追上樑暮,跑到他面前已經是氣喘吁吁。
梁暮雙手插在口袋裡看著周茉:「怎麼了?禮拜天。」周茉等於周末,等於禮拜天,順口就給她起個外號,表情卻保持嚴肅。
太討厭了這人。
周茉恨恨瞪他一眼:「你找張晨星到底什麼事?」
「張晨星沒跟你說?」梁暮嘴角迅速揚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她沒跟你說就代表不想讓你知道,那我也不能告訴你。」
「你別離間我們之間的感情。」周茉真生氣了,要急了。
梁暮卻笑了:「真沒事,我們好多年沒見,偶遇了。」
「沒別的?」
「比如?」
「比如你原來暗戀我們張晨星,現在」
「想多了。放心。」梁暮轉身走了。他不太明白為什麼很多人總是要把男女之間的相遇歸結為「有點什麼」,而人類的情感極其豐富,不僅僅是有情/愛。就算他過去真跟張晨星有點什麼,這已經過去多少年了?還能剩什麼?
周茉本應該放心,又覺得心裡不舒服,什麼叫想多了?我們張晨星怎麼了?看你那德行!回到書店跟張晨星抱怨梁暮:「我跟你說哈張晨星,梁暮這個人肯定不是好人。不管他在你面前裝的多麼謙謙公子,給我起外號可是非常順嘴。反正他肯定不像在書店裡看著這麼正常。」
「還有,他」周茉想把梁暮說他對張晨星沒想法的話複述一遍,又住了嘴,呸!張晨星還看不上你呢!
「總之我不管你倆怎麼認識的,見過幾面,反正這個人不簡單。他拍紀錄片的,他能簡單嗎?那也算一隻腳踏進娛樂圈了呢!」
張晨星安靜吃飯,在周茉越說越生氣的時候終於開口:「梁暮是狗屁,你別生氣了。」
周茉聞言笑了:「我就愛聽你罵人,你再罵幾句!他叫我禮拜天,多煩人啊!」
「他什麼時候叫你禮拜天了?」
周茉收了聲,總不能承認自己剛剛攔住人家鬥氣,結果被人斗敗了吧?
「我不管,你罵他幾句別的我聽聽。」
「不會了。」儘管張晨星看起來像是逞凶斗勇的人,但她真的不會罵人。她說的最狠的話無非就是狗屁。狗屁在她心裡已經是很難聽的罵人話了。如果爸爸聽到她說狗屁,會罰她站的。
周茉知道張晨星是在哄她,在她心裡梁暮不是狗屁,只有在她生不如死的日子又讓她雪上加霜那些人才是狗屁。周茉拎著冰糖和飯盒走人,張晨星關門打掃書店。
拿起梁暮那本書,看到下面那張書籤。
一張用葉子製成的書籤,龍飛鳳舞一行字:張晨星,周末愉快。
多少年過去了,梁暮還像從前一樣,認定了誰就是誰,哪怕那個人遠在天邊,他排除萬難也要到她身邊,對她笑著道一聲:朋友,你好啊。
但梁暮也帶著一點心機。
理想之起和靈感迸發都是在這家書店,好似冥冥之中有什麼牽引他,穿越時光隧道,最終把這一切接連在一起,讓他不斷產生求索的念頭。
他真的想拍張晨星。
從書店出來,不想回工作室,就隨便找了個街邊坐著。手機頻繁響著,是他繞也繞不開的工作,還有蕭子朋發來一張照片,問他:「怎麼樣?漂亮嗎?」
「想認識一下嗎?」
「不想。」
「在追求理想的路上偶爾也要追求愛情。」
「剪完了嗎?」
「沒有。」
「那你這麼閑?」
手裡這個客戶非常難纏,男士長相、性格堪憂,勝在有錢。手上戴一塊鑽表,講話的時候用鼻孔看人。儼然一個暴發戶。
第一版交稿,嫌自己上鏡胖。梁暮淡淡一句:保持本來面目,不然以後兒孫看著不認識。言外之意你本來就胖。蕭子朋心提到嗓子眼,好話說盡,客戶才同意不跟梁暮計較。
第二版嫌自己背影過於拘謹,梁暮看了半天,看不出這個「拘謹」怎麼看出來的。
女朋友在一邊刷手機,聽到他說這些,沖梁暮撇撇嘴,表示同情。梁暮也沖她撇嘴,意思是你也同情一下自己吧。
「明天你躲一下,我怕你跟客戶打起來。」蕭子朋懇請梁暮躲起來,別再添麻煩了。這麼豪橫的客戶,錢給到位了,別說嫌棄自己背影「拘謹」了,就是嫌自己臉不好看,工作室都能給一點點換了。
蕭子朋多少有點「人窮志短」的意思,不像梁暮,窮橫窮橫的。對待別人不客氣態度的反應全看心情,有時像個人,有時像個瘟神。
「咱們開工作室賺錢不容易,該受的氣就得受。」蕭子朋總這麼勸他。
梁暮哼一聲,下一次還是看心情。
梁暮坐在長椅上,一直坐到深夜。
古城安靜下來,偶爾幾隻野狗結伴行走,在路邊翻騰一些吃食。再晚一點,看到巷子口走出一個人。
還是那件t恤,一條破舊的牛仔褲,短髮被晚風吹起,耳朵里塞著耳機。
她沿街疾行,身體里像憋著一隻困獸,只有通過這樣的方式才能讓它安靜下來。
梁暮起身跟上去,開口叫了一聲,她並沒聽到。索性跟在她身後走,看到她沿著狹窄的街道一直走、一直走。有那麼幾個瞬間,梁暮會擔心她撞上路邊偶爾經過的車,但是她停下了,發一會兒呆,繼續走。
梁暮跟在她身後,一直跟著,目光落在她瘦削的肩膀上,企圖從她的背影讀懂她的故事,像讀一本書一樣,此頭到尾、一字不差,甚至連標點都能熟讀背誦。
古城的夜啊,水洗一樣乾淨,人在其中行走,漸漸沾染了夜露。梁暮甚至覺得自己的頭髮和額前濕漉漉的,而張晨星孤獨的背影又在人身上塗了一層霜。
梁暮一直跟著她,不知走了多久,張晨星突然掉頭,梁暮躲閃不及,只得站在那裡。
在那一瞬間,目光相遇。張晨星似乎是在困惑,又或者想開口說些什麼。最終眉頭一皺,拔腿向回走。
途經梁暮的時候話都沒有說,可腳步慢了一些。
又或者沒有慢,「慢」是梁暮自己那樣認為。他安靜的跟在她身邊,聽到她因為走路而略微急促的呼吸,而她的耳機里安靜一片。
她什麼歌都沒聽。
張晨星又依原路回去,這一路走得太久了,深夜歸來,凌晨歸去,披星戴月。這條路她太熟悉了,路邊的一草一木都在她心裡,甚至出來覓食的野狗都記得她,知道跟著她走回書店,她會拿出香腸來喂它們。
很神奇的畫面,兩個人身後跟著幾隻野狗,誰都沒出聲音,一直走回書店。張晨星打開門鎖,銅鎖打開的聲音很好聽。張晨星從店裡拿出兩個塑料小盆,蹲在那給狗兒們掰火腿腸。
梁暮蹲在她身邊跟她一起看狗吃東西,有時偏過頭看她一眼,眼裡滿是擔憂。
「你這麼晚出去幹什麼?」
「走路。」
「這麼晚走路?走大半夜?」梁暮有自己都察覺不到的不悅,這樣的行為太危險了。
「晚上人少。」
張晨星擰開水壺給小盆里添水,狗兒們又低頭痛飲。她終於看向梁暮:「你不回家跟著我幹什麼?」
「怕你出事。」梁暮坦言:「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偶爾有一兩個喝多的人,把你拉到小衚衕里都沒人能救你。以後別這樣了,真的。」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張晨星抱著膝蓋看著他,看了很久,目光里有梁暮說不清的東西。
「過去八年,我就是這麼過的。」張晨星的聲音像涓涓細流,很輕。
言外之意是:過去八年我沒有出過事,現在就要出事了嗎?你多少是在多管閑事。梁暮聽懂了。
「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
「天亮了,早點回去。」
她走進書店反鎖門,回過頭看到梁暮站在霧靄里。
模糊又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