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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3164天

  張晨星沒想到所謂的出事,是馬奶奶和張晨星奶奶打起來了。這會兒兩個人坐在養老院的院子里,一人守著一條長椅,都有那麼一點狼狽。

  張晨星已經有一段時間沒看到奶奶了,這會兒老人家坐在那裡,看到張晨星冷哼一聲,扭過臉去。

  「晨星。」馬奶奶拉著張晨星的手,指著張晨星奶奶:「多少年了,她還是那個樣子。講話陰陽怪氣。」

  「怎麼回事?」張晨星蹲在馬奶奶旁邊,幫她理了理頭髮。馬奶奶抿著嘴不肯說,但張晨星大概知道,說的無非是媽媽不守婦道私奔、她對老人不孝,應該還會順帶嘲諷馬奶奶兒子白養了。

  自己的奶奶自己知道,她始終不肯看張晨星。護工在一邊拍她肩膀:「這是不是你孫女啊?」

  「不是!」

  張晨星並不意外這句不是,把馬奶奶送回房間,回到花園裡。護工已經給奶奶加了衣服,她任性不肯進去。張晨星準備回去,走到門口聽到奶奶說:「天冷了,加衣服。」

  張晨星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頭看著她。她已經有很多年沒聽到奶奶這麼對她說話了。可她這會兒又扭過頭去,好像剛剛那句是錯覺。

  張晨星在奶奶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問了她幾個問題。她們之間的對話疏離克製冷靜,像兩個不太熟的人。

  張晨星問:「您為什麼來養老院了?」

  「跟你沒關係。」

  「那你什麼時候回家?」

  「不知道。」

  「身體還好嗎?」

  奶奶沒回答她。

  「我走了。」

  「注意安全。」

  張晨星回過頭看著她,老人年紀大了,跟她記憶中的奶奶判若兩人。兒時也是要混在奶奶的膝頭耍賴、被奶奶抱在懷裡過的。可後來的她臉上滿是縱橫交錯的皺紋,看她的時候眼裡有厭惡。

  這一天沒有,真奇怪。

  她出了養老院,那天晚上做了一個夢,竟然夢到爸爸和爺爺。他們帶她去河邊撈魚,那應該是個夏日的清晨,河面上霧氣繚繞,他們坐的那艘烏篷船在河上飄,奶奶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在喊他們回家吃飯。

  睜眼時夢裡那種真切的感覺還在,馬爺爺給她發了條消息:「晨星,你奶奶去世了。睡夢中去世的,沒受什麼罪。」

  人老了會開始研究死亡,睡夢中去世似乎是最體面的離開方式。張晨星看了手機很久都沒抬頭,耳邊是奶奶那兩句:

  「天冷了,加衣服。」

  「注意安全。」

  「怎麼了?」梁暮問她。

  「我奶奶去世了。」張晨星說。有一天郵儲發行新紀念幣,張晨星拉著梁暮去郵局。郵局在翻新,老人們排了長長一隊。張晨星的奶奶也在隊伍里,看到張晨星仍舊轉過臉去。

  「那個是我奶奶,就當見過了。」

  梁暮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是握住她的手。張晨星把手機放到桌上,輕聲一句:「我沒事。」

  兵荒馬亂的那麼多年,奶奶成了壓倒她嚮往美好生活的最後一根稻草。她恨過、疑惑過,可人走的時候輕飄飄的,連答案都來不及問。還好有那麼兩句尚算溫暖的話,在最後的時刻將一切一筆勾銷。

  張晨星覺得自己很麻木,奶奶去世了,她的書店還是正常開業,好像這一切跟她沒什麼關係。而她,坐在冬日書店裡,手裡放著那本《花間集》。

  是父親修復過的《花間集》。

  她一頁一頁的翻看,企圖尋找父親的痕迹,可她註定找不到。父親曾說:「真正的修書人,是在還原書,而摒棄任何個人色彩。」

  「一個成功的修書人,只會被人看到作品,而永遠不會被人記住名字。」

  「我們只是很普通的人,經歷世間一切喜怒哀樂,但在修書的時候,我們沒有感情。」

  可張晨星卻在這本書上,看到父親留給她的痕迹。

  朱蘭的電話來得突然。

  張晨星接起,聽到她通知她奶奶去世的事,在最後問了一句:「你肯定知道了吧?畢竟你馬爺爺也在這家養老院。」

  「你奶奶走了,咱們的帳也該算算了。」

  張晨星徑直掛斷電話,她討厭朱蘭。老人總說惡人自有天收,可朱蘭過得自在。她自己不開心,全世界就要陪葬;她開心,又見不得別人開心。

  只是那個手爐,張晨星惦記著。她不想父親的遺物落在朱蘭手裡。

  梁暮回來的時候肩上夾帶一片雪花,扯著張晨星手把她拉到門口:「下雪了。」

  如果這也算得上雪的話。

  從天上飄下來幾片雪,落在牆上地上就不見了,世界濕漉漉的。

  「你是北方人。」張晨星說。她有點好奇,一個見過北方大雪的人竟然會因為古城下這一場存不住的雪而興奮。

  梁暮聽出張晨星的嘲諷,哈哈笑了兩聲。

  「關門,走,去看雪。」

  「哪裡?」

  梁暮對張晨星眨眨眼,拉著她的手走出巷子,開車載她向城外開。

  這條路張晨星很熟,一直向前開,開過那條窄仄的小路就到了山腳下。再往上爬,是她修行的寺廟。

  兩個人在夜晚的山間行走,梁暮打著手電筒照亮。亮光跳動中,想起張晨星和人販子走在那條山脊上,無懼無畏。

  「要爬到哪?」張晨星問他。

  「到山頂。山頂有積雪,運氣好的話。」

  「的確是有。」

  「累的話我背你。」梁暮說。

  張晨星微微皺眉,覺得梁暮有那麼小瞧她,腳步加快,將梁暮甩在身後。梁暮豈能服輸,幾步追上她。兩個人開始較勁,在黑夜的山林里疾行。偶有動物的叫聲,張晨星也不害怕,步頻絲毫不變。

  越向上,積雪越多,雪片越大。

  經過的樹枝被身體刮擦,落下一團雪在頭頂,兩個人都不太在意,當他們察覺到更深的寒意,抬起頭來,發現竟已到達山頂。

  極目望去,是山連著山,山頂的積雪像到了另一個人間。張晨星從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在下雪的這一天,爬到山頂,成為這座古城裡第一個看到積雪的人。

  這一刻,讓她覺得她不再是芸芸眾生中最普通的那一個,她是有那麼一點特別的。

  「說點什麼。」梁暮對她說。

  雪下得愈發的大,張晨星抬起頭,讓雪花落到她臉上。她說:「希望奶奶走的時候,沒有特別痛苦。」

  張晨星想,她最恨奶奶的那一年是十九歲。那時她太年輕了,熬不過去的時候有那麼一兩個陰暗的瞬間,希望老人不得善終。每當她和奶奶在古城相遇,她總會別過臉去,不肯多看她一眼。

  可今天,當她真的去世了,張晨星想到的竟都是她的好。是父親健在時,她也把她捧在手心裡過。後來那些痛苦的記憶消失了,不重要了。

  死亡能讓人原諒一切。

  梁暮把張晨星抱進懷裡,讓她的臉貼在他衣服上,幫她擋住她的脆弱。哪怕是在黑夜裡,那些脆弱不值一提。張晨星在顫抖,梁暮脫下大衣裹住她。

  下山的時候已近凌晨,梁暮要被凍透了。

  常年溫度高於張晨星的手冰涼涼。張晨星幾次想把衣服還給他都被他拒絕,牙齒打顫地說:「我火力壯。」

  到了車上開了空調,手冷的快沒知覺,根本沒法開車。

  張晨星拉過他的手,學他每天的樣子,將他的手塞進衣服里,貼著肌膚溫暖他。梁暮怕她著涼,欲將手撤過去,被她死死按住。

  肌膚接觸梁暮冰涼的手,霎時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梁暮不敢亂動,姿勢彆扭的坐在那裡。

  他這樣的姿態,帶著一點青澀和可愛,讓張晨星心軟。唇迎上去,輕輕吻他,最終被梁暮抱在懷裡,做他的暖爐。

  沒有欲/念的夜晚,擁抱能治癒一切。

  張晨星看到車窗外的樹枝上,融化的雪水落到地上,緊接著融在土地里,像人離世一樣。

  等到了家補覺起來,梁暮卻賴在床上。

  「張晨星,我生病了。」

  張晨星手放上去,果然很燙,鼻息重、嗓音啞,火力壯的梁暮感冒了。張晨星給他燒水找葯,要去買麵條,折騰好一通。梁暮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享受自己老婆的貼身照顧。

  他很開心自己生病了。

  不去工作室甚至都不用找借口,給蕭子鵬打個電話,再打兩個噴嚏,對方自然就提出讓他別管了。

  梁暮這一天想做廢物,因為他想和張晨星在一起。抱著一杯熱水,裹著被子坐在書店裡,故意時不時吸鼻子,吸引張晨星注意。

  張晨星手裡的《花間集》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可梁暮這個幼稚鬼一直在打擾她,如果她不理他,他甚至還要哼唧出聲。

  按照他的話說:「我要死了。」

  張晨星不喜歡他說「死」,起身打他,梁暮拉著她的手可憐巴巴:「今天別工作了。」

  「今天放假。」

  「咱們倆坐在一起,聊天。」

  「不行。」

  「我生病了,需要照顧。」

  張晨星拿他沒辦法,只得坐在他身邊,被逼著跟他聊天。梁暮詭計得逞,頗有那麼一點得意。蕭子鵬的電話打進來幾次都被他摁掉:「別討厭,陪我老婆呢!」

  最終蕭子鵬著急,打給了張晨星。

  「有一個人給我們發消息,說他爺爺就是郭儒森奶奶要找的人。」

  「說爺爺曾說他在古城有一個很好的朋友。」

  「還有,說他爺爺領養了他爸爸。」

  這些話聽起來有點亂,張晨星對蕭子鵬說:「你別著急,捋一捋,慢慢說。」

  「別捋了。」蕭子鵬說:「人來了。」

  「哪個人?」

  「那個孫子,帶著他爺爺的遺像,來了。」

  「從新疆來。」

  張晨星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只是定定地看著梁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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