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跪
正在百官議論一片時,周徵跪坐席間已然三杯燙酒下肚,他如今的身子本不宜喝這萬歲爺所謂盛情之下賞賜的好酒,所以飲乾淨這巹中酒後,禁不住掩唇喘嗽了兩聲。
「徵兒你怎麼看?」
「臣以為臣妹所言有理。」周徵淡淡道,「臣常年與藥石作伴,終日需人奉葯,雖未到知天命的年紀,但自知壽數不常,屬實不必耽擱旁人。」
皇帝如今雖老邁昏庸但還不至於真的眼盲心瞎,這位侄子短短三年內身子是如何敗成這樣的,他心裡也有數。於是也沒多說些什麼,只是將目光投向蔣瑛。
蔣瑛這些年跟著父親南征北伐,也見過不少鍾靈毓秀的少年,但他們都沒有帶著一份清冷孤寂感的周徵來得吸引人。
大雪壓瓊枝。
蔣瑛賞得了他的美。
但男女歡愛,並非只靠驚鴻一瞥。蔣瑛看著他那一雙宛若陳潭一般沒有情緒波瀾的眼睛,便知曉,這驚鴻一瞥,有也只是她有。
「世子將來定會福壽綿長,只是蔣瑛要嫁的,定是兩情相悅之人。所以蔣瑛也懇請陛下退婚吧。」
蔣瑛起身,對著皇帝行了一禮,雖有遺憾,但不知為何,說出此後,總覺得心口處有一道似是積壓了幾十年一般的鬱氣紓解了開來。
當初指腹為婚原也不過是皇帝醉酒時的玩笑話,既然雙方都無意於這樁婚事,皇帝倒也不準備強做這媒人,直接應允了退婚一事。
只是,老皇帝唯一覺得納罕的是,他今日的寵臣也就是那位觀文殿大學士崔邵一向最會揣度人心。
可今日周芙所求,卻並非如他所言。
酒散席消,臨出武英殿時,正趕著下了一場暮雨,這宮內的地磚也有幾十年的歷史了,天冷地滑,皇帝難得起了仁心覺著來這御宴之上的官員大多年紀大了,遂遣司禮監的人把那些在偏殿那兒候著的轎夫都叫進來。
周芙和蔣瑛來時只乘了一輛玉輦,如今天寒,周徵不宜在這風雨中久待,於是兩人便將玉輦先讓給了他。
王府里的管事張九早早地命人把舊宅收拾乾淨,連給世子爺接風洗塵的火盆都備好了,卻獨獨沒想到缺輛車馬,待到經底下人提醒的時候,周芙和蔣瑛已經在殿前立了許久了。
同她們一樣,在這凄風苦雨之中久立的還有另一個青年,頭頂著翼善冠,穿著赤色紅袍。
周芙打量了一下他胸前的補子,白鷳的圖案。是個五品官。
這個年紀做到五品官的位置,也絕非常人。可周芙上一世對這個人卻一點印象都沒有。
「郡主,臣的車輦到了,如此,便先行一步了。」
「這兩柄油傘,臣留與您和蔣姑娘。」
周芙正出神之際,那青年已然將兩柄傘擱在了殿門口,周芙不解地看著那青年,他抖落著袖袍往前走了幾步后,在上轎前回頭對著周芙笑道:
「建寧十九年,我曾與郡主有過一面之緣,瑤台姝色月下觀音,皆不及郡主之姿。」
「臣叫崔邵,記住臣的名字,將來總有一日,郡主會跪著求到臣的門下的。」
轎簾闔上。
「建寧十九年?這個崔大人怎麼回事,如今才建寧十六年啊。」蔣瑛皺了皺眉頭。
「宋裕跟你說的人,是叫崔邵對么?」
「是叫崔邵。」蔣瑛說著,就瞧見了不遠處王府的暖轎,「郡主,要不要過一會兒去找宋公子問問。」
要,自然要。
周芙點了點頭,一隻腳踏入暖轎里時停了停,對車夫道,「先送蔣姑娘回王府,把我送到京郊西南角的莊子上就行。」
宋文道前幾日在朝堂之上因為邊境之事發瘋要砍皇帝,後來大罵老皇帝一番泄憤后一頭撞死在了金鑾殿上這事兒,無疑是傷了皇家顏面的。皇帝因此牽連宋裕,將他沒入馬奴是事實。
但宋家仍有一位誥命夫人在,這位誥命夫人乃是宋文道的養母宋韓氏。
這位宋老夫人的父親曾獲封平陽侯,是聖祖爺那一朝的大功臣。所以老皇帝雖深恨宋家,但顧念這位宋老夫人年邁還需人照顧,將宋裕沒入馬奴的同時,也許他在幹完宮內馬奴該乾的活兒后侍奉祖母。
這事兒聽起來雖然荒謬,但著實出自當今萬歲的手筆。
京郊的這處別院,上輩子周芙也來過,說是別院,不如說是三間茅草屋子,簡陋,但被收拾得很乾凈。
周芙到的時候,宋裕正半跪在宋老夫人跟前奉葯,他早上那一身被衙內踩踏得狼狽不堪的衣物早已經換下,如今穿了一身跟平日里一樣乾淨且袖袍更為寬廣能遮掩住腕骨處傷痕的白衣。
宋老夫人絮絮地同他講著話,他神色溫柔地低聲應著,屋內燈火搖曳明明滅滅,周芙隔著紗簾望他,只覺得這人跟上一世真是一模一樣,無論怎樣的境遇都能一副運籌帷幄,寵辱不驚的樣子。
「郡主來多久了?」
宋裕打簾出來,正瞧著她立在門口。他口氣稀鬆平常,像是在跟一個許久不見的故人寒暄。
周芙沒接話,只是扭頭對一旁的小廝道,「進去搬把椅子出來放院中間。」
小廝麻利地進去又麻利地出來。
「竹門闔上。」
小廝應聲。
周芙這才走到院門口,在圈椅上坐了下來。
她的目光盯著宋裕瞧,上輩子十多年的並肩相隨,多少個失去親人後靠著對方給的餘溫才能活下去的日日夜夜,她不需要說話,宋裕便知道她要的是什麼。
小廝退下去。
宋裕走到她的面前,然後屈膝跪在她的面前。身為罪奴,他這一雙膝蓋這些日子跪過許多人,但那些人終究會成為他平步青雲路上的不足以為意的存在,唯獨面前這個人,他跪的心甘情願,理所應當。
周芙看著他坦蕩地跪下來的動作,便知道是他了。如今的宋裕不會跪她,也沒有必要跪她,只有前世的宋裕會跪她。
「崔邵是誰?」
昔日的過往太過沉痛。
她不願意同他再去翻,只簡潔明了,崔邵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