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依偎(無蔣鍈)
黑木鐵達輕呵一聲,「永安郡主,如今跟本帥對陣的可都是你的至親,你獨自一人來我突厥軍營,就不怕我活捉了你,拉你去陣前威脅你的兄長叔父?」
厚重的紅木鎮紙磕在案几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因為沒有用。」
周芙既然來了,就料到黑木鐵達會這麼說,「將軍若是想要以我做餌,上一次便不會放我歸去。大梁不缺一個養在安樂窩裡的郡主,我的兄長,我的至親,不會為了我,而放下手中的兵刃。」
她嗓音篤定,卻又帶著舒緩的清醒。
「我做完了該做的事,豫州不再需要我,但我的夫婿需要我,我要來陪他一起。」
周芙輕聲開口,她衣著素淡,幾縷碎發隨風揚起,碎發之下是一張明艷嬌柔的臉,這眼神里卻透著一股子讓黑木鐵達也說不清道不明的韌勁兒。
「若我不肯呢?」
「你們大梁的救兵到了,我如今心情很不好,我不好過,又如何讓你們好過?」
黑木鐵達那一雙鷹隼一般的眸子裡帶著骨子玉石俱焚的勁兒,閃著漆光的紅木鎮紙在桌面上又磕了一下,這下愣是磕破了一個角。
他苦心經營多年。
眼看就要向世人證明,他生來便是可以帶著突厥子民走向繁榮走向昌盛的那個人,可如今大計將成,卻被橫插了一杠子,又如何不恨?
「你怕什麼?」
周芙輕嗤一聲,那一雙盈盈杏眼裡閃爍著幾分意味不明的嘲諷,「你怕你會輸么?」
「你怕你會輸給大梁,從此再也沒有興兵的機會么?你怕將來天下人都會恥笑你,說你只知興兵,卻不懂上兵伐謀,白白耗損了百姓的民脂民膏么?」
周芙步步緊逼,不給黑木鐵達任何喘息的餘地。
黑木鐵達的唇角綳得死死的,他凌厲的目光掃視著周芙,頃刻之間,桌面上的軍棋鎮紙都被揮落在地。
「我不會輸。」
「大梁國勢就是一直在走下坡路,我不會看錯。永安郡主,光靠你淮南王府的力量是成不了的大事的,我就不信,你們能一直有援軍!」
黑木鐵達那一雙漆黑的眸子里閃著細碎的陰沉的光。
周芙聽到援軍兩個字,突然笑了。
在來這裡之前,她都一直覺著,他們數次轉危為安是靠著援軍,靠著那些陰差陽錯的幫助,可直到此時此刻,她見黑木鐵達失控,見他難以克制的情緒崩潰,她才意識到,不是這樣。
「黑木鐵達,你有沒有想過,我們靠的並非援軍呢?」
周芙輕輕地反駁他。
自己人救自己人怎麼能說是援軍呢?
大家都身在山河淪喪這個生死局裡,沒有誰是援軍,只有自救。
周芙的話彷彿一把軟刀子刮在了黑木鐵達的臉上,黑木鐵達半面銀色面具在燈火下閃著妖異的光,他喉嚨里發出不屑地聲響,似笑非笑。
「來人。」
「帶永安郡主去找宋大人!」
黑木鐵達仰仰頭,骨節「咯吱」了兩聲,「沒關係,永安郡主,無論是輸是贏,我都會拿你和宋大人在陣前祭旗!」
案几上的燈燭因為有士兵進來,搖晃了一下。周芙聽到祭旗兩個字,心下略微一哂。
幾個兵士上來將周芙帶走,這營中都是胡人,他們自信得很,並不覺得周芙能夠從這胡人堆裡面逃出去,所以沒有動繩索綁她,只是帶著她去尋宋裕。
黑木鐵達話說得雖難聽,但待宋裕行的卻是客禮。
沒有周芙想象中骯髒不堪的牢房,沒有任何的刑辱加身。
他給了宋裕一處最乾淨的營帳,裡頭熏了些香,許是蠻夷特有的香,周芙聞不出是什麼味道,但很沁人心脾。
她入帳的時候,宋裕剛剛沐浴完,裡頭穿了一身素白色的中衣,外頭罩了件鴉青色素袍,背對著她捧著一冊佛經在看。
他上一世也好,這一世也罷,手裡過的不是兵書國策,就是些政事沓子,看佛經也是第一回。
「好看么?」
周芙前世在佛堂念了十年的經,他手裡的冊子只漏了一角,周芙也知道他在看什麼。
青年人僵了背。
如白玉一般的手指滯了滯,過了半響,才回過頭瞧著周芙,他的面容是一如既往地清冽冷峻,那些連日來的思念都被他剋制吞咽了下去,嗓音是被火星子撩過一般的沙啞,「你來做什麼?」
「哪怕刀山火海,也要同生共死。」
「我來找你化蝶。」
生死於她,並非那樣置之度外。只是人生有很多種活法,她上一世的半輩子都是陪著這個人走過來的,如果世上沒有他,她活得一定很艱難。
「從哪裡學的俏皮話?」
宋裕見她徑直坐在了自己的身旁,半點不生疏也不害臊的直接掛在了他的身上,推開她也不是,不推開她也是。
「不需要學,原本就會。」
周芙將額頭抵在宋裕的肩上,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哈欠,在來找他之前,她都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心裡提著一口氣,這口氣在外頭應對著叔父嬸娘時又不能綳,她就像是一根緊繃的弦一樣,時刻提著,不能有片刻的休憩,只有在他的面前,她才能放下心裡所有的防備,好好地睡上一覺。
宋裕聽她嗓音裡帶了濃濃的倦意,料想她應該好些日子沒休息好,那些想要問的話,最終又收了回去。
他與周芙之間,是親人,更是夫妻。
那些似是而非,冠冕堂皇的話本就不必說。
「睡一會兒?」
周芙搖搖頭,明明已經困的不得了,卻還是整個人依偎在他的身上,指了指他膝前的那冊佛經,不死心地問,「好看么?」
「好看。」
「實話?」
「實話。」
宋裕「嗯」了一聲,沒騙周芙,他說的確實是實話。前世,他一心想要替她遮蔽住外頭的所有風雨,替她撐了八年的王府,而她則在佛堂里看了八年的佛經。
佛堂是那些年護住她不被外頭打擾到的一面盾牌,更是她自欺欺人的安樂窩。
重生以後。
她不願意再跟上一世一樣困在佛堂里,下令將王府里所有的佛經都搬出去扔了。
但錯的,從來都不是佛經。
明心靜性。
宋裕上一世沒看過這東西,這一世,卻發現,看著看著,倒真是有幾分真意在。
「悟出什麼了么?」周芙問。
宋裕摩挲了一下她的手,低聲道,「悟出你是個傻子。」
周芙聞言卻笑不出來。
「上一世,滄州城前,你死的前一晚,黑木鐵達,也給了你如此體面的營帳么?」
她曾經極力不願意去面對這些,但到了這裡,目之所及,還是忍不住開口。
「滄州跟豫州不一樣,不要多想,上一世我死前的那一晚還很自由,還見了很多人。」
上一世死前的很多記憶在他腦子裡也不是很明晰了,痛不痛他不記得了,他只記得,死前,曾訪過張階,曾見過蔣厚,曾把她…交託給別人。
「我知道,你一定把我託付給過蔣厚。」
「但我從未跟他走過,他來找我很多次,我只想等著你。」那麼多年了,只要他在,她就覺著,這天總塌不了。
「宋裕,我們已經做完了該做的事情。」
「盡人事,聽天命。」
「我相信兄長蔣厚他們能帶著王叔給大梁殺出一條活路來,至於我,我們是夫妻,如若咱們一起死在了蠻夷的軍營,你也不要覺得對我有虧欠,宋裕,我前世最難過的就是你把我一個人留了下來。」
這世上人生來就要歷經百劫千難,他放棄了她,他留下了她,那便是她最大的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