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親娘後娘
賈母忽然病了,賈寶玉等五人雖被王夫人挪了出去,可連最小的賈惜春都已經大概知事。雖有奶娘丫鬟們守著哄著,卻無一人可以安睡。
到了天亮起來,他們無心吃飯,也都不去上學,只一心等著榮慶堂有沒有消息。
賈寶玉的奶母李嬤嬤、林黛玉的奶母王嬤嬤等見這樣不是辦法,幾人湊在一起商量出個主意,到後邊把李紈請了來。
李紈昨夜也知道了大概,卻只令丫鬟們將門戶鎖緊,不許一個人出入,直到清晨方使了一個丫頭去打探消息。
她不比這些不到十歲的小姑子、小叔子們,是該去賈母病床前侍候的。可既沒人來叫她,她便不去,只守著賈蘭梳洗了,吃過早飯念書。
李嬤嬤和王嬤嬤親自來請她,她才只得抱了賈蘭過去。
李紈縱來了,也不過是白坐著,多的一句話也不說。
林黛玉素知這位大嫂子的,萬事只要不牽連她就夠了,便道:「我知道大嫂子是怕我們年紀小,過去多事,可我們實在放不下老太太。求嫂子帶我們去二姐姐屋裡,那是後院,離老太太又近,又不礙事。若舅舅、舅母們問起來,只管說是我鬧著要大嫂子帶我們去的。」
賈寶玉正準備了另一篇話要求,聽林黛玉先求了,且比他的話還好,不免心想,林妹妹果然是可疼的人,雖然待他淡淡的,待別人卻都真心。他上次無端疑心林妹妹因有了繼母而犯愁,是他錯了。一面又忙和賈探春一起求李紈。
李紈只得領這些小叔子小姑子們到了賈迎春房中。
不多時,有人來問,林黛玉果然說是她非要來的。
賈寶玉又想到賈母房中去看,被王夫人派了丫頭來叱住。
一時李紈又去了,他五人越發等得焦心。
只有賈蘭,比賈惜春還小一歲,他母親雖不在這裡了,也不見著慌,只離叔叔姑姑們都遠遠地坐著,默背今早母親教他的書。
林黛玉正默默想著,若外祖母真有不測,不知她來了這一年,是否勉強能算替娘盡了孝心,便看見賈蘭小小的一個坐在那裡,神態與旁人不同。
觀其似乎正在默誦「父母唯其疾之憂」,她不禁想到了夭折的幼弟,又想到爹和太太在家,或許正在憂心她在這裡過得如何?
當日娘跟了爹外放至各地時還沒有子女,外祖母在京中,一定也常挂念著娘罷?
如此想來,娘和她都不算「孝」。
她心中思緒紛紛,一時是林家,一時是賈家,一時想到賈敏和賈母,一時又想到林如海,想到寧安華,正有些神思恍惚之時,聽見一個丫頭說:「老太太醒了,要找寶玉呢!」
屋裡的人都急著讓賈寶玉出去,賈寶玉不用人催,早跳起來蹬上靴子就往外跑。
林黛玉先站了起來,又慢慢坐下。
可沒等她重新沉入思緒中,平兒急匆匆進來,來不及行禮,在屋裡掃視了一圈,看到林黛玉,忙過去小聲說:「林姑娘,老太太找的不是寶玉,找的是姑娘你!快和我走罷!」
榮慶堂正房中,因賈母說才醒,看見這麼些人頭暈,已讓鴛鴦將賈赦等都請了出去。
這回是賈赦等男子在東邊屋裡等著,王熙鳳並尤氏、李紈侍候著邢夫人王夫人到堂屋坐了。
邢夫人還沒坐穩,就笑說:「我看二太太是等急了,忘了現下家裡有兩個『玉兒』了。不止寶玉,還有外甥女兒呢。倒平白累了老太太多說一遍。」
說完,她又暗中白了王熙鳳一眼。
這鳳奶奶是見老太太醒了,又不奉承她了?派了別人過去,吵嚷起來,是二房丟人。特特地派平兒去,不就是為了給二太太和寶玉留臉么。
王熙鳳分明看見邢夫人白她,心裡只笑邢夫人蠢。
寶兄弟不管怎麼,總是老太太的心尖兒肉,方才是老太太才醒,不知為什麼要急著見林妹妹,才鬧了這一出。過後誰要敢拿這事嘲笑寶兄弟,還怕老太太不生氣?
她這雖看著是幫了二太太,卻也不算沒幫大太太。
大太太如此愚鈍,不領她的情,也省了她以後在大太太身上費事了。
平兒不在,王熙鳳便親手給她兩位上茶。邢夫人最末一個字說完,她正好把茶遞到王夫人面前。
王夫人看她幾眼,把茶接了,吃茶不說話。
老太太已經平安,王夫人不答話,說再多也沒意思,邢夫人也就只管吃茶。
不一會兒,先是賈寶玉慢騰騰走了過來,被王夫人摟在懷裡。
緊接著,林黛玉拽著秋霜腳步飛快地進來了,平兒在後面緊追著不住。
邢夫人沒等林黛玉行禮,就站起來笑道:「外甥女兒快進去罷,老太太正等你。」
林黛玉匆匆進去。
平兒頂著邢夫人的目光,回到了王熙鳳身後。
賈母大病了這一場,別的事都還模糊著,只清清楚楚記得昨晚。
賴大媳婦說,打聽清楚了,寧家曬出來的嫁妝只有約五萬,一點兒不多。
她讓人去查,做得機密,只能是那林如海寧願壓過敏兒,也要給寧家的那個五萬聘禮。
如果林如海知道了她派人去查,還要這樣行事……
她正是想到這裡,才覺得氣血翻湧,眼前發黑,吐出一口血,就不知人事到了現在。
可林如海續弦的人選是敏兒自己定的。
敏兒信中還說,是她逼著寧家的丫頭答應的,那丫頭本不願意。林如海也是不願意的。
她本來信不過,以為是寧家丫頭使計,或是林如海見異思遷,早與寧家丫頭有了不妥。但璉兒和鳳丫頭去了一趟,都說寧家丫頭行得正坐得端,與林如海幾個月也不見一面。
林如海又將婚事拖到八月才辦,她早就不該疑心了。
去年她也不該讓璉兒和鳳丫頭過去,白白傷了兩家的情分。
可若不是他們親口告訴她,她也不會信了。
賈母艱難地伸出手,撫著林黛玉眼下的紅腫,笑道:「昨兒嚇著你了罷?」
林黛玉落淚道:「不單是我,姊妹們和寶二哥都……」她問:「究竟是因為什麼,害您病得這樣?」
賈母笑道:「人老了,總有幾件難對人說的事,都過去了。你小孩兒家不用管這些。」
林黛玉拉著賈母的手,哽咽著說:「方才我見寶二哥也來了。老太太要不要也見見姊妹們?我安了心,也讓姊妹們安心些。」
賈母笑道:「說到寶玉,倒讓我想起一件事。玉兒,你寧太太家裡有一位小舅舅,是不是?從小跟著你父親讀書的,只比寶玉大四歲。」
林黛玉垂下了正在拭淚的另一隻手。
她低了頭,抿唇道:「太太管家甚嚴,我一向只和小姨在一處,不大見小舅舅。就是從前在學里,也不過各念各的書。」
賈母聞言,不由心中大嘆。
玉兒是在替林家和寧家防著賈家。
敏兒說,寧家丫頭和玉兒有如母女。若不是這樣,玉兒也不會看寧家比賈家還重了。
她笑問:「你璉二哥說,你寧家舅舅在讀書上極有天分,與你珠大哥當日差不多,你覺得他這話可實不實?」
林黛玉道:「珠大哥十四歲就進了學,小舅舅才十二歲,未曾下過場,我也說不準將來怎麼樣。」
外孫女聰明靈透,雖還不知這「寧安碩」的脾氣性格到底怎麼樣,賈母也不想再多繞圈子,傷外孫女的心了。
她便笑道:「是我昨夜想到了你外祖父。我這些兒子孫子里,只有寶玉一個像你外祖父的,偏他天生這麼一種古怪的脾氣,又不好讀書,因我寶愛他,你二舅舅、二舅母沒了你珠大哥,也不好管他,縱得他成日胡鬧,都這麼大了,竟還沒正經上過學。」
林黛玉早料到有這話,此時便只管聽著。
賈母笑問:「我想著,咱們家這些親戚里,只有你父親最為才高,是探花出身,他又教出來了好學生。寶玉雖會胡鬧,在他姑父面前,想來也只有聽話的份兒。再有一個年歲差不多,又更出息的叔叔比著,他就更知道好歹了。他出去幾年,長些見識,說不定也就把那些毛病兒都改了。我有心想把寶玉送去給你父親教導,又怕給你寧太太添麻煩。」
她握住林黛玉的手:「我知道,你和你寧太太極好,少不得請你給你寧太太寫封信,先問了她那裡方便不方便,才好打發寶玉過去。若我直接問你父親,倒似逼迫似的。」
林黛玉來不及深想,只覺得這事不能是她去問太太,便起身道:「老太太雖然尊重我太太,可太太已經和父親成婚,如今是一家人了,自然是人家說的『夫唱婦相隨』,若只問太太,不問我父親,我覺得倒更不好。不如我還是我給父親寫信問罷?」
這樣就算家裡不想讓寶玉去,也是爹爹不想,不關太太的事。
爹爹和太太成婚不易,何必為了這些事讓家裡不安寧。
賈母忍不住嘆了一聲,才道:「也好。」
看林黛玉站在地上,是坐也不敢坐,哭也不敢哭了,賈母又心疼,忙讓鴛鴦把她拉回來,笑道:「你只管先寫著信,倒不急著送去,我看你二舅母也未必能捨得寶玉呢。」
林黛玉滿心愧疚,眼淚簌簌落了下來,忍住抽泣說:「我……我見蘭兒也大了,大嫂子教他的書,他竟都記得,不若也一起問了罷?」
若爹爹和太太願意賈家的人去,想來也不多蘭兒一個。若不願意,問的人多,爹爹和太太也好相拒。
賈母一晃神:「珠兒都走了三四年了……」
這時,外面賈璉請示:「老太太,您已經醒了有一刻了,還是請王太醫來給您診脈罷。」
林黛玉忙道:「都是我耽誤了。」
賈母笑道:「是我留你說話,並不是你耽誤我。好了,你去罷。鴛鴦,送你林姑娘出去了,再讓太醫來。」
老太太已醒,太醫診斷只要好生將養幾個月便無事了,賈家眾人不管心裡是怎麼想的,面上總是歡天喜地,要一個個排了班,給老太太侍疾。
賈母卻不令這些兒孫們服侍,讓他們各自回去,只照常每天來請安就是。
連賈寶玉和孫女們,她都攆去學堂上學,不許賈寶玉再借口逃學了。
老太太病還沒好,賈寶玉不敢不聽,只好每天去學堂點卯應付了事。
左右先生也不敢管他。
賈赦、賈政等雖還記得是賴大媳婦見了老太太,老太太才有這一病,怎奈老太太不許他們查,也不許問,他們也只得算了。
但私下裡,有不少人都打聽著了,老太太病的那一日,賴大的女婿才從南邊回來。
賈家的祖籍金陵在南邊,還有一門親家林家現下在揚州,不知這兩處地方到底出了什麼事。
不過,賈赦只圖書畫酒色,奢靡高樂不了。
邢夫人早對賈母不滿,手裡沒權沒人,吝惜銀錢,也懶得管。
賈政不擅俗物。
王夫人有心打探清楚,偏偏才無比清楚地知道二房離不得賈母,不願對賴家動手,怕得罪了賈母,只得罷了。
賈珍雖是族長,卻已隔了房,近日又忙著給賈蓉娶妻,也無心管。
尤氏是續弦,不好管,更怕管了有事。
賈璉雖也猜著了,到底沒有實證,又有一個平兒吊著他,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沒得去得罪老太太做什麼,便也不管。
李紈更是連管這個的心思都沒起過。
因此不過兩三日的功夫,竟已無人在意這事了。
王熙鳳雖深知其情,也只當不知道。
唯有林黛玉一個,一時深覺外祖母此病有她的一份,一時又覺得是外祖母先對林家和太太出的手,她身為林家女兒,太太對她又有撫養之恩,她理當和家裡說。
況且若她沒告訴家裡,她是大概知道太太有多少財產的,萬一太太的嫁妝真的比娘的多,豈不是她對不起娘么?
一日,又有林家的人送了信,並帶了寧安華、林如海、寧安青給她準備的東西禮物過來。
她見太太給她備下了多少貼心的東西,光打賞下人的荷包就有上百個,不禁想起來,去年她才離家上京時,她分給這裡的姊妹們,並打賞丫頭們的紙筆、手串、戒指、荷包等物,也是太太給她準備的。
她再看,還有太太親手做的一身衣裳和一雙鞋襪,信里說讓丫頭們給她改合身了再穿。
——她知道自寧家外祖父、外祖母去后,太太幾乎不做針線,連小舅舅和小姨都沒得過太太親手做的東西了。
太太信中還笑言,也就今年給她做一身衣裳了,讓她以後別惱她懶,連她爹爹也只有鞋襪,沒有衣裳呢。
她學了一年針線裁剪,知道從裡到外做一身這麼精緻的衣裳要花多少時間。
還有寧家一個廚娘做的點心的方子,是她從前最愛吃的。
太太給她準備了一匣金銀錁子,讓她只管拿錢,讓這裡的廚房給做,說知道她懂事,但千萬別委屈了自己,該花就得花。
林黛玉親手抱著裝金銀錁子的匣子,和去年林如海給她的錢放在了一起。
她換上新衣服新鞋襪,都略大一點兒。
但再過三五個月,想來就正合適了。
她照著西洋穿衣鏡,摸著衣服上繡得栩栩如生的芙蓉,想到了她上次穿娘親手做的衣服,還是在她周歲的時候。
後來娘就懷了弟弟。
聽丫頭們說,娘懷得艱難,再也沒有動過針線了。
太太對她和親娘一樣……比親娘照顧她的時間都多,她有什麼惱太太的?
林黛玉把她拆了縫、縫了拆足有三個月,還遠不如身上衣服精緻的荷包裝了起來,又把按賈母之意寫的信也一起裝進匣子里。
林家來的人回去了。
正值秋冬交接之際,她一時不察,染了風寒,病倒在床上。
她來賈家一年,還是第一次生病,王熙鳳忙請太醫來給她診治調理,卻直調理到了十月底,她方漸漸地好了。
林黛玉的回信和回禮還在路上,揚州已經入了冬。
那日之後,第二日起床,林如海就鄭重寫了個請罪摺子,詳細說明他與寧安華的婚姻情況,快馬送回京中,接著便比從前還忙兩三倍地轉了起來。
而寧安華讓人放出去她實際有十幾萬嫁妝的風聲,連著參加了幾場宴,戴了幾件家傳的好首飾,說了幾回林家的家譜,又請幾波太太來御史衙門看她嫁妝里擺在外頭的傢具、擺設之類,揚州城中再傳的,就是她與林如海同出一源,表兄表妹,終成眷屬,是姻緣天定,十分相配的話了。
她低調了多年,稍微炫耀幾番,看到別人或是驚嘆或是羨慕的眼神,還覺得挺有意思的。
不過她不會沉迷於炫富就是了。
林如海給她的五千銀子,她拿出兩千四百兩的預算辦事,餘下兩千六,都收到了她的私房裡。
這日晚飯後,將到三更,她正在燈下籌劃「善事」,林如海回來,自己換了衣裳梳洗過,頗為愧疚地握住她的手,說:「三日後,我要出門兩個月,年前回來,只能留你自己在家了。」
寧安華笑道:「表哥只管去,家裡有我無妨。」
她說著,讓林如海坐,替他解開頭髮,通過一遍。
林如海也替她摘下了發間的碧玉簪和耳上的明珠墜子。
離家在即,林如海思及兩月都不能回來陪她睡覺……近日他也總是三更才回,回來說不了幾句話就睡下了,現下兩人躺在床上,他不等她抱住他的手臂,便試探著摸向她的肩頭。
但他摟住了她,卻不能再進一步。
她還從沒這樣過,林如海忙問:「妹妹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寧安華微笑,拉住他的手,放在了她的小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