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人質

  太陽已經完全沉下去了。

  鐵一樣的夜幕籠罩著大明宮。

  遠處的各間殿宇燈火通明。宮女內侍往來不絕,將一卷又一卷的白綢高高掛起。

  哀泣聲隱隱回蕩在空氣中。

  上皇再不喜宮人哭喪,太后薨逝,大明宮內外都少不了哀音。

  羅焰在寬闊的宮道上無聲無息行走著,卻覺得自己的腳步越來越沉重。

  他自知武藝高強,五感靈敏,目能所視極遠,即便在黑夜裡,世間萬物在他眼中也纖毫畢現。

  但現在,他只覺得眼前的道路模糊不清。

  他一直隨身帶著「月明醉」。

  儀鸞衛將林大人所中的毒改進完畢后,曾擬名為「夢中醉」,取其能於不知不覺中要人性命,如夢中迷醉不能醒之意。

  他不願總讓人想起寧夫人夢夫中毒,又於生產時感悟有人詛咒其夫,抱著孩子見了林大人一面,林大人就醒了,如此救了林大人一命這等玄異之事,便駁回此名,只向陛下說此毒名叫「月明醉」。

  其實那一晚夜空明凈,和今日一樣無一絲雲逗留,空中卻只有一彎弦月,並不如何明亮。

  那夜他動了不該動的心。

  今日他說了不該說的謊。

  陛下要「月明醉」,他說此毒太過厲害,僅有的六份都被他封存在密室里,若陛下需要,他即刻去拿。

  就算陛下一個字都沒多說,他也明白。

  陛下想弒父。

  陛下的生母沈太妃並不得上皇寵愛。義忠親王尚未謀反、上皇還在位時,沈太妃縱然生育有功,也只居於嬪位,時為五皇子的陛下也不如其餘幾位皇子得上皇疼愛重視。

  那年義忠親王謀反,義孝、義節兩位郡王趁機作亂,上皇身受重傷,幾近駕崩,才不得已傳位給陛下,以安人心。

  陛下侍奉上皇至誠至孝。

  一年後,上皇傷勢好轉,感於陛下的孝心,也曾慈愛教導過陛下為君之道。

  但上皇不許陛下給沈太妃尊位。

  陛下並不奢求兩宮太后並立,只求能加尊沈太妃為貴太妃,與上皇之幼子、忠順郡王的生母穆貴太妃同尊。

  上皇卻怒叱陛下妄議君父後宮事,讓陛下在鳳藻宮前跪了一夜。

  羅溫奉陛下之命暗中保護沈太妃,曾對他透露過一句,那晚沈太妃並未試圖向上皇求情,也沒有哭泣落淚,只是一夜未曾合眼,一直立在窗前,遠望著陛下所在的方向。

  他想起了他的母親。

  娘也曾在冰天雪地里倚門遠望,盼著他平安回家。

  被打為反叛姦細,滅門家破的那一日,母親自裁之前,有沒有放不下他這個離家遠行的不孝子?

  十年過去,上皇與陛下父子之間,終於到了父欲殺子,子欲弒父的地步。

  父不慈則子不孝,羅焰理解陛下的決定。

  他也早就發誓,會終身侍奉陛下為主。就算大仇還未得報,陛下讓他獨身去刺·殺上皇,他也只能領命。

  他早有橫死、枉死的準備,並不如何憐惜自己這條命。

  可和他一起經歷了這十幾年風雨的所有「羅」姓儀鸞衛,他真的一點也不在意嗎?

  月明醉是羅綺帶人改進的。他們共十八個人,每個人都十分清楚月明醉的效果。

  而所有羅姓儀鸞衛都知道林大人中毒后的癥狀。

  若上皇真的死於月明醉,陛下手握大權,天下皆在掌握,是否還會似如今一樣重視儀鸞衛?

  他很清楚,陛下登基多年,早已不是當年的五皇子。

  所以,他不確定為保無人泄密,陛下會殺多少人滅口。

  十一早早遠離了儀鸞衛核心,不用面對他今日的掙扎,真是聰明。

  羅焰在密室里靜坐了半盞茶的時間。

  他胸口泛起隱秘的刺痛。

  還有盧氏。

  過了今天她才十七歲。

  她什麼都不知道。

  他該在什麼時機求陛下……

  至少,他該給她一個平安的人生。

  羅焰站了起來,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去的。

  滿門冤屈還未昭雪,大仇未報,他真的甘心嗎?

  但他回到臨敬殿時,上皇派人傳召,陛下已經走了。

  這是皇上在鳳藻宮前長跪后,羅焰第一次為他被上皇叫走而感到慶幸。

  紫宸殿。

  皇上已在路上假做抹淚揉紅了雙眼。一進內殿,他便跪倒在地,膝行至上皇面前,哭問「不知父皇有什麼話要吩咐兒臣?」

  上皇一嘆,親手扶他「快起來,起來。」

  皇上拿不準上皇想做什麼,只好先就勢站起來,卻見上皇要他同榻而坐,忙又跪下「此是父皇尊位,兒臣不敢。」

  上皇十分嘆息「你我父子,如何生疏至此?不過一張軟榻。」

  皇上仍說「兒臣知道父皇疼惜愛護之心,可君臣父子有序,兒臣不敢亂了尊卑。」

  上皇嘆道「也罷。」

  他命戴權扶皇上起來,賜皇上在平常的位置坐了。

  太監們上茶。

  同一壺茶的茶水,呈上來之前,必有試毒太監先嘗過,倒入杯中時,亦有試毒太監在旁先飲。在六品御醫之上,太醫院有四品院使一人,五品院判兩人,隨時必有一人帶兩個太醫在紫宸殿值守。上皇所有入口、穿戴之物,必是經過太醫幾重查驗,若有不妥,三人同責。

  天子之命,尊貴無匹,再如何小心也不為過。[注]

  義忠親王謀反后,上皇便格外加強了大明宮的防衛,又於九年前嚴密了紫宸殿的種種規矩。皇上本以為這是上皇「一朝被蛇咬」,年老多疑,此刻卻覺得是上皇對他早就起了防備之心。

  但「月明醉」色淺無味,混在茶水湯羹中並無破綻,且完全發作需要一整個月,初入腹中毫無反應,幾個試毒太監也嘗不出問題。

  羅焰怎麼沒貼身帶一瓶?

  皇上微抿一滴茶潤唇,便放下茶杯,垂首道「父皇若有話吩咐,兒臣一定照辦。」

  上皇嘆道「朕與你母后近五十年夫妻,今日她舍朕先去了,朕不但不能親自送她,方才欽天監還回稟,星宿不利,只許在宮中停靈七日。朕不想你母后的喪儀如此草草了事,還是你替朕送去皇陵,再跪經一個月,替你母后好生祈福再回來。」

  皇上心底的寒意向四肢百骸涌去。

  月明醉用不成了。

  他出去送靈,至少兩月才能回。

  若父皇駕崩時,他在數百里之外的孝慈縣,還不知京中會起多少變化。

  月明醉發作的最後幾天,人會明顯虛弱下來,再過兩到三日,才會陷入昏迷長睡。

  如果被父皇發現異樣,他的皇位——

  不,就算他沒有下毒,父皇手中也沒有任何能廢掉他帝位的實證,他隻身在外,出一二不測也很容易。

  父皇可不是只剩了他一個親生的兒子。

  他起身,緩緩拜倒「兒臣遵命。」

  壓力之下,他靈光閃現「父皇,兒臣去給母後送靈,六皇弟也該同去。我們兄弟一同給母后跪經祈福,必能使母后之靈安息,也才能盡顯母後身后哀榮。」

  過了一會,上皇嘆道「你們都去,朕身邊就沒人了。」

  皇上忙道「兒臣還想求父皇一個恩典江氏有孕已近七月,著實禁不得車馬顛簸,還請父皇恩准,許江氏留在宮中待產,不必與兒臣同去。兒臣之長子永讓已經長成,或可替兒臣盡孝於父皇膝下,替父皇分憂。」

  上皇道「朕記得永讓才十四歲?」

  皇上忙道「今日之後便十五了。」

  上皇道「你所有子女皆還年幼,都不必跟去了。」

  為圖大計,皇上唯有叩首應是。

  他若在外敢起異心,只怕舉兵之日,就是他所有兒女送命之時。

  皇上再叩首,問「父皇,兒臣與六皇弟給母後送靈,朝中所有王公大臣,是否也該按例同去?」

  他又忙道「兒臣愚鈍,一應所有軍政要事,只好飛馬送來交由父皇決斷。」

  皇上感覺到,上皇的視線似乎在他頸項處停留了很久。

  上皇道「很好。」

  上皇又道「你母后離世,六宮無主,一應諸事,朕皆交由穆貴妃主理。待你回京,朕便晉穆貴妃為皇貴妃。你與江氏要尊皇貴妃如你母后,你可明白?」

  劇烈的恥辱和不甘席捲了皇上全身。

  他緊咬牙關,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唯有再三叩首領命。

  從紫宸殿告退,皇上又至鳳藻宮哭靈。

  他回到臨敬殿時已近深夜。

  羅焰仍在恭候皇上歸來,呈上了所有六瓶「月明醉」。

  皇上卻令他收起來「東宮不保險,還是你收著。」

  不問原因,羅焰照做了。

  看一眼時辰鍾,皇上道「朕七日後離京送靈,你挑一百二十精銳貼身護衛。將羅氏、弓氏中所有女子留下,定要護住太妃、皇后和皇子、公主們的安全。」

  羅焰領命。

  短短兩個時辰,皇上又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在這樣的皇上面前有所隱瞞,不是明智的做法。

  他猶豫再四,終於問「陛下,在林大人家中的人可要調回來?」

  他沒有提羅十一的名字。

  他賭,皇上早就忘了他調去誰教寧夫人習武了。

  果然,皇上道「不必,太明顯了,一個人也成不了什麼事。」又道「天不早了,今日你且回家去,別叫家裡空等。」

  羅焰應是,恭謹退出。

  皇上渾身疲憊,枯坐許久,終究起身,含愧向後面臨鳳殿去見皇后。

  羅焰回到家中,在正院外躑躅,不知該不該進去。

  林宅,寧安華和往日一樣貼緊林如海,早已沉入深眠。

  她的夢裡出現了兩個她既認識、又不認識的人。

  ——一個癩頭跣腳的和尚,和一個跛足蓬頭的道士。

  和尚對她雙手合十,笑問「女施主可否聽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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