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修行的目的
眼前的兩位「尼姑」比甄素英還小好幾歲,看上去不過只有十四五歲大,面頰唇角甚至還有一二分稚氣未脫盡,她們手中的刀卻一招比一招更快,刀刀直刺對方的要害,看得甄素英越發心慌。
一套刀法演示完畢,兩位小尼姑收勢行禮,甄素英鬆了口氣,才發覺她後背上出了一層薄汗。
她在床上躺了五個月,只算把下紅止住了。這副身體變得四處漏風。她不管吃什麼東西,多吃兩口就覺得噁心反胃,多走兩步就氣喘,不論怎麼保養,吃下去多少葯都不再見好。
就這樣做個有名無實的王妃,苟延殘喘活下去,縱活上一百年,也沒意思。
再說,經過除夕那一日……上皇怕是恨上了太後娘娘。
誰知上皇什麼時候就會遷怒於甄家,給甄家再蓋幾個罪,再清算一遍?
她不如拼了這條命賭一把。
若被她賭成了,至少可以給娘和弟弟妹妹們掙來一份平安。
兩位小尼姑,一位法名智善,一位法名智通,都收刀入鞘,端坐在甄素英面前。
甄素英也忙整肅儀容:「不知兩位師傅會如何教導我。我從前身體便不算結壯,如今更是不堪一用。兩位師傅刀法精妙,只恐我資質不足,不能學到精髓。」
智善智通對視一眼。
智善笑道:「王妃只管安心。我二人略通醫理,會先給王妃調理身體,教王妃記下招式。」
智通笑道:「那一位雖年已古稀,卻弓馬嫻熟,武藝不俗,至今還能夜御三女,王妃只會有一次機會。待王妃大愈后,再勤學數月,不需全部通熟,只需熟練會用三招便夠用了。」
饒是嫁過人,這話也聽得甄素英臉紅耳熱。
她心中又疑惑。
上皇退位十餘年,一向著意保養,從未再納新嬪,如今又開始臨幸後宮了?
但看兩位小師傅都泰然自若,她也繃住神情,不做出羞愧佯怒之態。
上皇去不去後宮與她想做的事無干,她也安心了一半,便又道:「只恐我病體殘破,不好醫治。」
智善笑道:「王妃身體如何,還是許我二人先診過再論。」
甄素英便伸出手腕,請兩位小師傅診脈。
智善先診,診過後一字不發,只讓智通再診。
智通也診過,便和智善到角落低聲交談了幾句,回來問甄素英:「不知王妃這幾月的藥方藥渣有沒有帶過來?」
甄素英早對自己的身體不報期待,見她兩位如此,也不覺失落。
她起身拉開門,讓陪嫁嬤嬤將這幾個月的藥方找出來,再把她從府裡帶過來的藥材也都拿來:「以前的葯不是我們自己熬的,只沒有藥渣。」
嬤嬤們去了兩刻,智善和智通只在一旁低聲交流。
甄素英端坐了這許久,著實撐不住,便歪在一旁閉目養神。
一時,嬤嬤們回來,雖然擔憂,卻並不多話,放下東西便出去闔上門。
智善智通研究了許久。
智善來至甄素英身邊:「王妃,這幾個月的藥方我們先拿去了。」
甄素英正是半睡半醒間,聽得此話,渾身打了個激靈:「是藥方有問題?」
智善搖頭:「藥方毫無問題,十分對症。是王妃的身子,這五個月的葯不該只有這點效力。」
甄素英渾身似被浸泡在冰水裡。
太醫是王府從太醫院裡請來的。
這五個半月,她吃的所有葯,都是王府大廚房熬好了送過來。
她曾讓人回給太妃,怕葯氣熏了太妃和王爺的飯菜,她讓人在靜宜殿熬藥就是。
太妃卻派人來說,她病著,每日吃藥已經夠苦了,再聞多了葯氣更不好,讓她安心養病,不必總想著這些小事。
那日她一夜未曾入睡,深愧於太妃的疼惜。
現在想想,原來一切早有緣故。
甄素英撐著不動聲色,請兩位小師傅只管把藥方都拿走,又讓嬤嬤好生將她們送出院門。
想到前幾日北靜郡王對她的溫柔小意,她胸口泛起一陣噁心。
她忍住沒吐,親手磨墨鋪紙,憑記憶用左手寫下幾張藥方,交與最信賴的嬤嬤,令過幾日尋個機會下山,隨意找一家百姓常去的醫館,請大夫私下看一看這方子,把大夫說的所有話都學給她聽。
兩位小師傅是陛下的人,她們的話也未必全然可信。
這門婚事不是甄家和她死求來的,是王府也願意,上皇才下旨賜婚。
太妃和王爺心裡都明鏡一樣,甄家獲罪,她還是嫁入了王府,並非對王府全無好處。
是王府只想求穩,不願意參與太后和她做的事。
太后和她若成,對王府也有好處,若不成,也牽連不到王府。
但她瞞著太妃和王爺自作主張,弄沒了孩子,她知道太妃和王爺一定對她不滿。
所以,王爺半年不來見她,她毫不怨懟。
太妃再怎麼戳她的心窩,她也覺得是自己該受的。
甄素英倒在素被上,呼吸急促,兩頰泛起病態的潮·紅。
靜玄寺是京中除了大明寺以外香火最旺的寺廟,分東西兩寺,東大西小,東面住僧人,西面住尼姑,可供女眷清修。
前朝靜玄寺本已毀於戰火,因是第一代北靜郡王捐資重建,能算半個北靜王府的家廟。
她原本還因不得不選靜玄寺而愧疚。
可若她遲遲不好,真是北靜太妃和北靜郡王暗中做了手腳,她也沒什麼好對不起他們的了。
她一直只是北靜王妃,並不是水家的人。
既然是各自為了家人,就算他們母子從沒暗算過她,是她的所作所為牽連了他們,還是等過了一年半載,她身在黃泉路上時,他們再把她挫骨揚灰,一解心頭之恨吧。
林宅,立幽堂。
廚上送來了六菜一羹,去骨鳳爪、香酥鵪鶉、白切雞、清炒枸杞芽、黑木耳腐竹拌黃瓜、涼拌黃花菜,還有一碗清甜的冰糖枸杞銀耳羹。
檀衣帶人擺了一桌子,又給寧安華盛了滿滿一碗碧粳米飯。
外面是暑熱的天,不能用冰卻已對寧安華毫無影響。
面前這些菜又一看就酸涼爽口,她嘗了一口鳳爪,胃口大開,連吃了兩碗飯才放筷,又捧著半碗銀耳羹喝,甚覺滿足。
再過一個多月就能有雪梨吃了。
銀耳羹還剩最後一口的時候,羅十一來了。
寧安華就倚在床頭,請羅十一隨意坐。
她吃完最後一口銀耳羹,把碗遞給丫鬟,又漱過口,才笑問:「弓九先生回去了?」
羅十一捧茶笑道:「他走了,讓我說,『舉手之勞,夫人不必相謝』。」
寧安華一嘆:「實話說,我也沒什麼能謝他的。」
金銀珠玉,林家是不缺。可弓九這一年來升職迅速,已是正六品司衛,他在儀鸞衛又管吃管住,衣食不缺,一年俸祿共三百六十兩,還時常有賞銀,連五兩都沒處花。
林家照常送診金,人家是看在情面上才來,又不是專做大夫,也太薄待了。
可若送上五百一千,又把情分變了味。
果然是人情債最難還。
就算弓九說是「舉手之勞」,他這幾日幾乎未曾合眼,對青兒盡心竭力,又怎是輕飄飄一句「多謝」所能報答。
若他是尋常男子,年已十九還孤身一個,無家無妻無子,她還能做媒幫他結一門好親事。
但一則,她對儀鸞衛里男子們的婚姻情況也有幾分了解。弓九升職如此迅速,必然伴隨著極大的危險。她是想報還這份恩情,卻也不想平白害一個姑娘做寡婦。林家與弓九並沒有很親密,若他哪日要納妾「傳嗣」,還是自己買的合心意。
二則,儀鸞衛中羅、弓二姓的人身份太過敏感。林家已有了羅十一,還要和羅焰維持過得去的關係,若多一位不經皇上允許就相熟的,只怕不但會讓皇上疑心林家,還會害了弓九。
寧安華思來想去:「日子還長著,只好先欠著九先生的了。」
看羅十一眉尾一挑,她又笑道:「你是你,他是他,我可不覺得我欠你的。」
羅十一笑道:「夫人這話我愛聽。」
她也幾夜沒怎麼休息,身體再好也撐不住。
今日寧安青終於脫離了危險,給寧安華診了個平安,她便也回房自歇。
林如海上朝去了,衙門裡有事,不在家。林黛玉這幾日也累得夠嗆,寧安華讓她這個月顧好自己就行了,別的不用管,學也不用上。
家事上午就理清了。中午貼著女兒睡了個午覺,下午沒人來,寧安華就讓把松兒抱來,她親自給他開蒙。
松兒還差半個月滿兩周歲,虛歲已有三歲,現在開蒙不算太早了。青兒、安碩和黛玉都是這個歲數開始認字。
她生了兩個孩子,一個有靈體,一個沒有。有靈體的是女兒,不管會不會成為她的同路人,她們母女之間一定會比她和松兒母子之間更親密。松兒以後會追隨他父親的腳步,而她還不敢確定,如果松兒的三觀受她的影響更多,對他究竟是好是壞。
林如海的三觀才是這個世界上「正常」男子該擁有的。
她大概沒給寧安碩帶去什麼負面影響。
但她接手寧安碩的時候,他已滿五周歲了。
不過,這些不妨礙她先教松兒認字。
開蒙三本書,三百千,她已經帶出了黛玉和青兒兩個學生,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
當年大約是她教三成,檀衣檀袖教五成五,林如海賈敏教一成半。
若照這麼算,她先照本宣科教幾句話不會有事。
一個下午,玩兩刻鐘,學兩刻鐘,松兒的進度和黛玉、青兒當年差不多。
等林如海回來,聽她說完這一下午松兒學了什麼,眼中帶笑,卻板著臉只說了一句:「還算可以,比你舅舅、小姨當年還是差了兩分。」
松兒:「爹不對!舅舅小姨都大!我小!」
林如海把松兒抱到面前,讓他站好,和他解釋「舅舅小姨也有和你一樣大的時候」。
松兒:「我知道了,爹也和我一樣大!爹學多少?」
林如海還真拿起書,給他指了一句話。
松兒瞅了半日:「明天我也學這麼多!」
寧安華背過身偷笑。
他一個人把嚴父慈父都做了,不知省了她多少事。
將要擺飯,黛玉過來請安,體貼地把松兒接走吃飯,還問:「不如明日我教松兒罷?」
寧安華笑道:「好容易家裡沒了事,你還是多歇兩天。你若有空,不如過兩日送你去盧家,好歹和他家的姑娘再見一面,下次相見,就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林黛玉和盧家姑娘們往來已有一年,相交投契。盧家突然要離京,她自然不舍。
她想去,又覺得小姨還病著,她出去了不好。
寧安華知道她在想什麼,笑道:「去罷,去了回來學給青兒,就當是你們一起去的。」
黛玉把松兒帶走了,還是寧安華和林如海兩個人吃飯。
林如海便說起正事:「今日北靜王妃往靜玄寺修行去了。」
寧安華問:「這半年都沒動靜,怎麼忽然就去修行了?可知道是誰的意思?是從此就出家了,還是只去一兩年?」
難道是上皇的報復?
林如海道:「只聽得是北靜王妃純孝,要給太妃祈福,是帶髮修行,倒不知是否為徹底出家。」
寧安華想了想,不管北靜王妃修行的背後還有什麼陰謀,只要算計不到她,她也懶得管。
待她思索完畢,林如海才繼續說:「張子豐知道咱家的事,和我說先姑蘇韓大人的獨女也是自小多病,只得入了空門,帶髮修行,法名『妙玉』。如今韓大人夫婦都已離世,妙玉於今春隨她師父來京,在西門外牟尼院住著。她師父上月圓寂了,她本欲扶靈回鄉,因她師父精演先天神數,遺言,『不宜回鄉,在此靜居,自有結果』,便未回鄉。」[注]
寧安華問:「張翰林的意思是,妙玉的結果在咱們家?」
林如海笑道:「我因心想,一是同鄉之誼,二是請位帶髮修行的師父回來,也更真些,三是她師父上月圓寂,與咱們家的事正巧了,所以請夫人拿主意。」
寧安華一想:「表哥說得有理,請就請罷,家裡又不缺幾間屋子。」
吃完飯,她命人去把西北角的小院收拾出來。
她記得妙玉性情孤傲,再者又是同鄉,便親自寫了帖子,第二日命人送去。又過一日,便派車接了妙玉來。
榮國公府,王夫人焦頭爛額。
省親別墅都快建完了,偏遇國孝,只得全部停工。
別的也就算了,買來了十二個小戲子,戲都學了大半,因不許宴飲音樂,各家都蠲免遣發了優伶男女,賈家也只能全散了出去。有幾個不願出去的,暫留在家裡當丫頭,也不知明年還能記得幾齣戲。若不能再唱了,還要再買戲子,真是白白虧了上萬的銀子。
因別院里有一庵堂,還須得請一位師父過來。
別的事都辦不了,只能等明年,好容易她尋到這個妙玉,怎麼偏被林家先請走了?
林家不借銀子就罷了,為了一個小丫頭,又是捐金身,又是請師父,不怕太過折騰,反而折了孩子?
王夫人幾乎火急上房,又不敢和賈母抱怨,只得命人再去尋合適的女師父。
王熙鳳借口身上不舒服,又告病躲了。
她貓在屋裡消夏,教一教女兒,哄一哄兒子,十分愜意,便是知道賈璉出去鬼·混了,不過嗤笑一聲,並不掛懷。
平兒也有了八個月的身孕,早被封為姨娘。
王熙鳳盼著她這一胎落地,院子里就更熱鬧了。
這一日,尤氏帶了兒媳秦氏來給賈母請安。
秦氏一向和王熙鳳交好,便向賈母和尤氏請示,想去看王熙鳳。
聽得她要來,王熙鳳忙命人擺好茶點等著。
誰知秦氏進來,還沒說幾句話,便求王熙鳳屏退了眾人。
她跪下叩首,含淚忍顫道:「求嬸子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