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她心裡有鬼
五個月前。
建平十五年,八月。
秋日已至,天氣轉涼。
坐了幾日車從千平關回來,又在城外秋收大半個月,寧安青一時不察,又著了涼,只能在屋裡將養。
長了十幾歲,一年至少病三五次,寧安青養病都習慣了。她按時按頓吃藥,只在正午暖和的時候出門走走,餘下時間一概不吹風,也不許林黛玉等來看她,怕給過了病氣。
在千平關兩個月,和姐姐在一起,她覺得身子好了不少。十一先生和姐姐也都說她確實好了許多。她還學了騎馬。可到了需要身體底子的時候,她和別人的差距還是很明顯。
玉兒、蓁蓁、松兒、妙玉師父……都去了,他們做的還比她多很多。但只有她病了。
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寧安青是真心這麼想。換成三年前,五年前,她唯一期望的只有活著就好。她希望能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不要讓姐姐和哥哥再經歷一次失去親人的痛苦。
她現在能騎馬,能一起出去春耕、秋收,都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
可能是身體比從前好了些,能做的事多了,她想要的也多了一件。
——如果今年還能見九先生一面就好了。
前日十一先生給她診脈,她「無意間」提起,問到九先生又新升了指揮。
儀鸞衛行蹤不定,或許今日在東北,下個月就會到另一處邊疆。九先生升了職,必然會比以前更忙。
可就像做夢一樣,九先生真的來了。
寧安青記得是中秋的前一天。她風寒快好全了,正和方長史、檀衣姐姐、菊露姐姐一起籌辦總督府的中秋宴,再總算「清熙郡主府」和「林家」分別要給各家送的年禮。
快到午飯時,十一先生進來,請方長史和姐姐們略停一停,她該歇歇了。
其實她並不覺得累。可是,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在她心間萌發,讓她又期待,又心慌。她任由十一先生把方長史和姐姐們請了出去。
十一先生眼中含笑:「你九先生來了。」
她忘了開口之前她都想了些什麼。她記得的是,她問:「是不是該去前面招待九先生?」
十一先生故意——她覺得是故意——問:「這可奇了。做大夫的不直接進來看病,病人也要出去。心裡沒鬼,這算什麼?」
寧安青心說,有鬼。
她心裡有鬼。
所以,她怕她不該再請九先生直接進來。
十一先生笑了一會,又嘆一聲,轉身出去,把九先生帶進來了。
九先生沒有給她把脈。
他們隔著炕桌,同榻而坐。九先生只是喝茶,然後看她。
十一先生守在堂屋裡,盯著九先生不放。
她的心砰砰亂跳。
她讓丫鬟們都出去。
九先生還是不說話。他從懷裡拿出了一個匣子,放在炕桌上,推給她。
她用帕子墊著手,猶豫著把手放在了匣子上:「先生?」
九先生清冷的眼睛里是她從沒見過的,直白的溫柔。但這個發現沒有讓她更高興,她只是愈發心慌。
「想送給你,你會收嗎?」九先生問。
寧安青知道自己不該收。她不是九先生的什麼人。姐姐也還不知道。
可她最後點頭:「我收。」
哪怕會被姐姐罵,她也要收。
九先生笑了。
他站了起來,她也忙站起來。
九先生向她走近一步。他抬起手,比了比她的臉,卻又放下。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
寧安青不後悔收下這個匣子。
她只後悔,在九先生走近她的時候,她沒有鼓起勇氣,也走向他。
……
寧安華手裡拿著弓九送給寧安青的匣子。
她打開看,裡面是一疊銀票,一串鑰匙,一張房契,還有一張字條。
字條上寫的是「金銀在第二進院西廂房裡,紅酸枝書櫃從上到下第四列,左數第二格有機關」。
寧安華把這字條看了兩遍:「字還不錯。」
她粗略點了點銀票,約有一萬二千兩。
房契上的地址位於京中林宅兩條街外,是個三進帶花園的院子。
這所房子里還有多少金銀尚是未知數。
她把銀票、字條、鑰匙、房契都原樣放好,把匣子合上,還給寧安青:「拿著罷。」
寧安青卻不大敢接回來了:「姐姐?」
寧安華笑:「幾萬幾十萬都看過,這點錢不敢拿了?」
弓九再有錢,加上京中宅子里的金銀,總身家也不會超過三萬兩,不到青兒嫁妝的三分之一。
寧安青這才接了。
看寧安華確實沒生氣,她忍不住分辨一句:「他無根無基,幾年攢下這些,已經……」
「是很不錯了。」寧安華接著她的話說,「但和咱們家幾世積累比不了。」
五品官員一年俸祿約五百兩,四品約六百兩。再加上朝廷允許的灰色收入,正常四品官員一年收入,在一千兩到三千兩之間。
但儀鸞衛目前還沒有「正常」的灰色收入,有的只是立功后皇上的賞銀。
弓九去年才升四品,就算他把每年的俸祿都攢下來,按寧安華對儀鸞衛的了解,他能有這些身家,大大小小——有生命危險——的功勞,至少也立過十來個了。
儀鸞衛擴為九千六百人,指揮以上官職也總計只有指揮使一、指揮同知四、指揮僉事八。「弓」氏百人里,目前也只有弓九一人已到四品指揮僉事。
這樣的人,對皇上,對大周來說,當然是難得的人才。
可作為妹夫備選,在寧安華這裡,他只能算勉強及格。
——不是看在他把全副身家都給了寧安青的份上,他連「及格」都沒有。
寧安青抱著匣子:「姐姐,不滿意嗎?」
寧安華也不騙她:「我當然不滿意。且不說將來他真的死了,你做寡婦好不好,只說現在,他連聲『姐姐』都叫不了,讓我怎麼滿意?何況,等他醒了,願不願意叫我『姐姐』還不知道。」
她問:「你能確定,他想和你有個結果嗎?」
儀鸞衛的男人——
寧安青抱著匣子的手一緊,也坦然說:「我不知道。」
寧安華原本還想
講一講儀鸞衛男子的家庭觀,看她這樣,也不忍心了。
她笑笑:「那就都等他醒了再說罷。」
寧安青帶著希望問:「姐姐,他會醒嗎?」
寧安華當然沒有說漏嘴:「應該會吧。」
青兒現在的身體,足夠支撐她在等弓九醒的過程中,去感受擔憂、焦慮,甚至崩潰等種種情緒了。
午飯後,松兒和蓁蓁睡了,寧安華帶寧安青去給弓九換藥。
弓九受了兩處貫通傷,腹部還有大面積深創。為了讓傷口長好,每隔幾天,就要把他傷口長出來的肉芽刮掉,直到肉完全長好,傷口合攏。
當著寧安青的面,寧安華刮開弓九的傷口。
寧安青臉色發白,在一旁遞刀、遞葯打下手。
羅十一和十個儀鸞衛都在一旁默默看著。
換完葯,寧安華洗凈手,沒說什麼,就帶寧安青回去了。
這之後,她走前的每一天,都會親手給弓九換藥,讓寧安青打下手。
正月最後一天,寧安華帶五十個親衛快馬回京。而新年之前,便已有人回京通知林宅布置起來了。
春日將近,乘車會有被翻漿堵在路上的危險。林黛玉的身體都沒好到能在冬末的寒風裡騎馬二十天,更別說寧安青。所以,寧安華自己回去,別的一個人都沒帶。
她和寧安青說明白了,她不帶她,沒有別的任何原因,只是因為她確實回不去。
如果她夏天回來的時候,弓九還在,她會願意和他談談。
若他不在——包括死了和走了——就等再有機會吧。
遼東府,春日遲遲不至,弓九依舊未醒,寧安青協助羅十一換藥已經做得可稱嫻熟。
京城,會試結束。清熙郡主的黑馬踏著城外的新草躍向城門。
寧安華面聖出宮,到早已建成的清熙郡主府里轉了一圈,仍回林宅住下。
立幽堂還是她熟悉的布置,傢具、擺設甚至被褥枕帳,都與她離開時一般無二。
但坐在比東北總督府的正院精緻數倍的房間里,寧安華卻沒有「回家」的喜悅。
家人在的地方才是「家」。和房子沒有關係。
離安碩的婚期還有兩個月。他也快要搬出去了。
皇上今日向她透露,待安碩和大公主成婚後,會調大公主去南安侯處督軍。安碩會先升六品翰林院侍讀,再連升三級,作為欽差同去。
朝廷對東北的種種支持政策,背後的支撐是大量財富。再來一個空殼邊軍,國庫是真的沒錢了。
所以,這兩個月,寧安碩就像六七歲時一樣,日日早午晚都要見寧安華。
寧安華也任他像孩子一樣纏人起來。
她在京里兩個多月的日子可稱平靜。
她每隔幾日去看盧芳年,看羅霄小姑娘學說話了,學走路了。她去了承恩公府幾次,和溫夫人議定,待下次春闈后,不論江明越中不中,都會辦他和林黛玉的婚事。
三年後,林黛玉十八,江明越二十,正是成婚的年歲。
她參加了幾場紅白事,包括蔣慶和劉夫人長女蔣寶珠的婚禮,還有江純輝的婚禮。
江純嵐由十六位女官貼身教導服侍,學著怎麼做一個優秀的皇子妃。餘下三位皇子正妃,都只有八位女官教導。側妃則是四位女官。
按宮規,正妃大婚後半年到一年內,側妃也要入宮。
皇上給二皇子選的側妃是正四品大理寺少卿的女兒,比餘下三位皇子側妃的出身都高,也是唯一一位父親有實權的側妃。
這對江皇後來說是好事,代表皇上確實要把二皇子從眾皇子中區分出來。
但對於江純嵐,未成婚便有了這樣一位側室在側……
寧安華改變不了什麼。
她只能確保自己家的女孩子不會承受這些。
江純薇親事定了新任大理寺卿家的幼子,比她小一歲,去年十六中的秀才,
也是難得的少年才俊了。寧安華見過一次,人生得不錯,也溫潤知禮。
寧安華著意觀察,江純薇似乎真的放下溫澄了。
但她沒機會見到何姨娘,還不能準確判斷。
原任大理寺卿的北靜郡王,因病勢反覆,皇上再四派御醫診治,都不見效,只得忍痛准了辭官,先令其養身養病。
他和榮國公府的婚事倒辦了起來,婚期定在大公主大婚之後,五月十五。
北靜王府和榮國公府的請帖都送到了寧安華面前。寧安華都推那時她已經回東北,就不去了。
四月二十,平陽公主和駙馬大婚。
二十一日,大朝,皇上公布了儀鸞衛在句麗立下的功勞。
義勇侯羅焰之女,加封縣主,賜金千兩。
指揮僉事弓九,升指揮同知,加封慎勇伯,賜金兩千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