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斯人去也
張五這槍抽幹了全身的精氣神,就算再老當益壯,這番生死搏殺后也再沒餘力。抽出撞山槍,中年漢子屍身砰然墜地,那些個兵卒才一擁而上,見著已經面目全非的中年漢子,才大鬆了口氣。
兵卒中領頭之人對張五甚是感激,此番若是沒有張五齣手相助,中年漢子若是以鈍刀子割肉的手段蠶食棲山縣兵卒,用不了一個時辰,這百來號兵丁就得橫七豎八鋪滿整條街面,更別提現如今不傷一人就將其斃殺。
這番廝殺雖說驚心動魄,只耗費了一盞茶光陰,卻是險象環生的場面,中年漢子對張家槍領悟實是張五之下第一人,幾次三番都欺身進張五身前,若非只以本能駕馭招數而不通變化,斷然就不會是只有幾處小傷而已。
不願再去看一眼中年漢子屍身的張五轉身朝魏長磐等人所在走來。
「你那一箭要是再晚上五瞬,勝負就兩說了。」
「這不沒事兒嘛」陳十摸摸腦袋嘿嘿一笑,而後臉色凝重:「你徒孫沒啥大礙,就是些皮肉損傷,靜心修養總會好的,可錢才這兔崽子幾處重要筋脈斷裂,閉塞竅穴倒是因禍得福開了三個,身上血氣淤積深得怕人……」
「呸呸呸,老陳你可別閑著沒事兒來咒老子,我錢才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要不是這次有些疏忽大意,都用不著老頭子出手就能給他撂倒了。」錢二爺哼哧哼哧還不忘還嘴。
「還有氣力耍嘴皮子,看來沒啥事。」陳十笑罵。
嘴上硬氣,錢二爺這會兒可疼得厲害,先前服下的藥丸能緩解傷勢不假,肉身疼痛可消減不了半分,魏長磐此時對自己這個師傅可謂是欽佩得無以復加,受了那麼重的傷勢還能面不改色,這才是他心目中江湖俠士的風骨。只是當魏長磐偶爾將由衷仰慕的目光轉向別處時,錢二爺就開始齜牙咧嘴,不再維持自個兒的光輝形象。
瞅見錢二爺這般表情的張五,剛剛被這徒弟死戰不退引起的那點欣慰心情眨眼功夫就沒了,對這活寶無可奈何的張五從懷裡摸索半天,摸出一小葫蘆來俯下身子放到錢二爺掌心。
晃蕩晃蕩小葫蘆,聽得裡頭聲響,錢二爺打開塞子一嗅,鼻內便是一陣酸麻。
「實在熬不住疼就來一小口。」張五如此解釋,這麻沸散是軍伍裡頭一個老醫士留給他的,戰陣上缺胳膊少腿的兵卒抬下來,只消往唇上滴上一滴,那些原本滿地打滾哀嚎不止的傷患立馬就清凈了。只是這調配殊為不易,若戰事一起,成百上千人等著醫治,可不是看誰的官帽子大誰就能來一滴?
張五離開軍伍前,受過他大恩的那老醫士留給他三葫蘆,其中之一已經空空如也,要是放出聲去此物效用,不知多少混江湖的樂意花大價錢換取,畢竟這東西可遇不可求,是用一點就少一點的貨色,隨手拿出去就是一葫蘆,想不肉痛都難。
做完這些的王五,那張滿是褶子的鞋拔子臉上面無表情,將那桿撞山槍拭去血跡後用藍粗布細細包裹好再背上,就自顧自走回宅院去,武夫六層樓尚且還不穩固,加上精神枯竭,再不好好穩固境界就得後患無窮。
那些個兵卒望著張五背影,跟見著棲山縣樓子裡頭花魁差不多,都是跟夜裡貓兒眼珠子似的就差沒放光。連老頭子的丁點兒駝背都看成是高人風範。
讓他錢二爺此時怎一個愁字了得!
一有些細微動作的錢二爺牽連到傷處,當即就有些把持不住。
陳十望向那幾個正將中年漢子慘不忍睹屍身用草席裹起,抬到縣衙去給仵作和知縣老爺瞧瞧。
「且慢。」陳十見那兩個五大三粗兵丁徒手就打算去抬,忙止住那兩人行動。「千萬別沾上他血液,倘若碰上丁點不比砒霜入口輕鬆。」
那兩個兵丁聽得此語,一時間還不敢上手,四處尋覓來了幾塊破布頭纏在手上,才草草將中年漢子屍身卷進去。
此刻東方既白。
張五經此一役得以躋身武道六層樓,是陳十錢二爺都未曾想到的,原本謀划和棲山縣駐守兵卒圍殺,陳十在遠處游射,張五持槍拒敵,如群蟻吞蛇般慢慢積攢優勢,最後再由張五殺敵的種種打算,在棲山縣兵卒瑟縮的前提下通通化為泡影。陳十雖說力可開八石弓,貼身廝殺卻還不如錢二爺,所以此役關鍵所在還是在張五,其餘幾人僅能自保而已,斷然阻止不了他遠遁,到時就不知道要再多死多少人了。
那個中年漢子,曾被張五看成親生兒子,捨去了原先姓氏后,起了個張六姓名。
私底下曾對陳十坦言相告的張五曾說,哪怕他張六殺了他爹和他那個大娘,他張五不但不會有絲毫責罰,反而會帶他在浪跡天涯一回。
大堯律法的不公道處,自有江湖武夫撥亂反正。
可他不該殺那些老農少女讀書人,不該殺那老鏢師,不該殺他爹一家老少!
個人恩怨,豈能株連。
陳十深以為然。
今夜棲山縣上死了十餘名兵卒、知縣公子和一名入了流品的巡捕都頭,區區正七品官身的棲山縣知縣還了結不了此事,多半要逐級報到一州刺史的案牘上去,加上獨子橫死,陞官兒一事也不用指望,那胸懷大志的蕭知縣估計恨不得直接上吊吧?
雪漸漸地小了,待到天色徹底轉亮時,天上已然不見半片雪花飄著,只是地上殘雪依舊遮掩住了棲山縣昨夜廝殺留下的大多血跡,可猶如大潑墨的濺射鮮血,依舊昭示著棲山縣昨夜,有一場何其慘烈的廝殺。
在場的主事人是縣衙里的師爺,也前頭殞命的巡捕都頭一文一武,是棲山縣知縣的左膀右臂,一夜之間斷了條胳膊還沒了子嗣的知縣自然傷心欲絕處置不了此事,只能讓他這個只會出謀劃策的師爺看著那些班房附近缺胳膊少腿的屍體,扶牆乾嘔。
陳十帶著一瘸一拐的的魏長磐和由兩個衙役抬著的錢二爺回到張五宅院內。
三人望著場院內負槍而立的張五,默然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