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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八 門前流水尚能西

  武杭城雖是與棲山縣城牆大體上如出一轍,規格卻是相去甚遠,僅是佔地一項,便數十倍於後者。作為江州集一州繁華於一城的武杭,不是棲山縣一個偏僻所在的小縣城所能媲美。古來少戰事,而今又是承平數十載的江州,此時好似如盛放到頂點牡丹般的傾國美人,極盡雍容之餘,大堯國庫每年三分之一的稅收也盡出江州。

  城門尉的兵卒們在鮮亮的甲胄外套上了新發的厚實冬衣,手中的槍矛都架在一處,生起堆火來烘烤取暖,心思活絡的還從附近的酒家裡弄了兩壺酒,擺在火堆旁,等著溫熱了好下肚暖身子。

  這種落霜的天兒,一大早起來守城門最是難熬,握著槍矛的手不多時便凍得僵硬了,只是不同於幾個嗜酒如命的同僚德性,徐有功寧肯在灰堆里埋兩個地瓜焐熟了,也不樂意用那點劣酒來讓自己感到那麼一會兒虛假的暖意,喝完了還免不了頭疼,白花銀子。

  擔著副尉官職的徐有功,再怎麼說也是正兒八經有著大堯武官身份的,雖說不高,才從八品,就連武杭城裡許多富戶給個笑臉的欠俸的芝麻綠豆小官,卻管著近東面近千丈城牆上兩座城門中的一座,手下有幾十號人,許多都是混吃等死拿著全副披掛跑不了百步就氣喘如牛的貨色,讓這位上過戰陣的副尉看著著實扎眼,卻也不好多說些什麼。

  這幾十號人,有多半都曾是城裡的青皮無賴,過去整日做些偷雞摸狗偷人家晾曬在外頭肚兜的事,武杭衙門裡也難定罪,抓起來在班房裡蹲幾天也就放了,出去以後更是變本加厲,他們家人無奈,托關係遞銀子,才謀來了這份沒多少銀子的閑差,不算入了軍籍,故而也就是混吃等死而已,可到底還算份差事,總比整日遊手好閒好些。

  然而這些攪得許多江州攤販和小家碧玉不得安寧的青皮無賴,披了輕甲拿上刀劍,骨子裡卻沒變,還是嫩雛兒時便讓司職調教的副尉徐有功弄得頭疼不已,如今熬成了老人兒,便愈發肆無忌憚起來,這方才點人時發覺少了兩人,被另外還是東倒西歪滿身酒氣的三人含混說出所在,竟是醉倒在城裡胭脂巷的一處下等窯子里。

  「吃喝嫖賭,沾了個齊全,要這些人作甚。」

  徐有功著實惱怒了起來,輪崗時這夥人幹什麼他雖說看不慣,也不便去管,這會兒竟然放肆到點人的時候還睡在哪處窯子里,知不知道城裡這兩天要砍人腦袋,正是要緊的時候,還在窯子里鬼混.……

  他點起了旁邊兩個信得過的,都是鄉下來謀生的年輕人,還算沒被那幾個青皮無賴沾染上那些不堪習氣,要去那胭脂巷裡撈人。

  一說要去胭脂巷,那兩個同鄉的年輕人都露出靦腆的笑來,卻都有些欣喜,被徐有功看在眼裡,一人給了一個腦瓜崩,罵道:

  「那胭脂巷裡的女人,都是吸人骨髓的妖精,生得一副魅惑人的皮囊,給你迷住,到時候給你身子骨和錢袋子都掏空了再破爛一樣地扔出來。」

  那倆同鄉的年輕人挨了這下后,也只是嘿嘿地笑,心裡卻想著那幾個每次回來都腳步虛浮給他們繪聲繪色講起胭脂巷裡女子的青皮無賴言語,相較之下他們鄉下那些水靈姑娘頓時成了村姑那般的人。

  「得得得,等以後吃到苦頭了,別怪老子當初沒提醒過你們。」徐有功看了眼那兩個都是心不在焉的年輕人,招呼著他們朝胭脂巷趕去。

  胭脂巷,顧名思義,也就大致明白了是何等的所在。不過胭脂巷內娼家也分個三六九等,從販夫走卒光顧最下等的窯子到江州權貴富家子弟流連的樓子,都能在胭脂巷內佔有一席之地。

  文人騷客,到武杭城,也少有不去胭脂巷做那雅事的,故而此地留下筆墨也是不少,其中最是出名的,莫過於那句「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龍浦漲膩,棄脂水也」,一語道盡胭脂巷娼家之盛。

  天微明,徐有功擺出生人勿進的臉色一馬當先,兩個同鄉的年輕人跟在後頭,這會兒胭脂巷歷經了一夜的喧囂,已然是極疲憊了,方才歇息便是沉寂的,這闖入的三人也沒能掀起什麼波瀾,在一地狼藉的路上匆匆地趕著。

  那兩個年輕人左顧右盼,一路上來都沒能見到幾個女子,即便有,也是打著哈欠的僕婦侍女,卻讓沒見過什麼世面的這兩人也偷撇了好幾眼,確是和鄉裡頭的婆姨們有些不一樣,便是走路的姿態都能多出幾分韻味來。

  徐有功急急地走著,這般大清早去撈人的事,他也已經做了不下三五次,次次讓這位武杭城守城副尉相當不舒坦,他暗暗發誓,若是還有下次,那幾個青皮無賴是萬萬要不得了。

  胭脂巷從頭到尾也不過百來丈距離,按那幾人的話說,應就在巷尾的一家裡。按照胭脂巷的規矩,巷尾的幾家,都是最下等窯子的所在,也就是得拋頭露面出去拉客的,合夜之資倒也是最便宜的,半吊錢的一抓一大把,都是些貧家女兒,不得已才做了這行當,往往不過是一間屋,一床鋪蓋,一個燈籠掛在門前,一人坐在燈籠下,等著有人來買她們的身子,等著得了臟病以後當完所有能當的東西之後躺著咽下最後一口氣。

  從巷頭到巷尾,屋舍漸漸破舊了,像是一個女人,從最好的年紀慢慢地變得年老色衰。

  徐有功找著了那窯子,不敲門便推門而入,那是間不大的屋子,屋裡陳設寒酸,唯一能值點銀子的便只有那張還算結實的床架,兩條破被,裹著一看便知是赤條條的兩男兩女,徐有功辨認出了那兩個男人的面容,正是那些青皮無賴中兩個領頭人物,便不由分說將這兩人從兩床棉絮都綻露在外的骯髒破被中拽出來。

  那同是身無寸縷兩個女人見了陌生男人進來,披甲胄又拿著兵器,當下便很有些害怕,抱著那兩條破被竭力地朝遠離他們的地方縮成小小的一團,偶然露出的春光讓那兩個年輕同鄉看得目不轉睛。

  這兩個女人都不過是豆蔻的年華,說是女人,其實不過還是半大的小姑娘,在胭脂巷中卻已經待了兩年光景,對這些官兵雖然有些畏懼,卻還不至於連討要辛苦一夜銀子的膽量都沒有,當即便從破被中伸出一條胳膊來拽住正慌忙往身上套衣裳的兩個青皮衣角,意思很明顯,給錢才能走。

  「大爺的,這會兒沒錢,改日再說。」兩個青皮一見是頂頭上司來了,便趕忙掙開了那兩個小妓女的手,對著徐有功諂媚道,「哎呦,哪還勞煩大人親自到這兒來啊,別看這兩個娘們兒小,本事卻還有些,大人不妨也嘗個鮮?」

  徐有功臉色難看起來,那兩個青皮其中一人忙改口:「這小草窩裡的貨色,是配不上大人身份,咱哥倆享用便是,這就跟大人回了。」說罷衣裳穿得也差不離了,便要出門離去。

  那兩個小妓女中的一人見那兩個青皮差不多要邁出門檻,不顧身上身無寸縷,便撲上去抱去一個青皮的腿,罵著,不讓他走。

  徐有功微微地皺眉,在他眼中這些靠著出賣身體掙銀子的女子,比起他手下的青皮無賴起來,其實也是一路貨色,不過到底也勉強算是買賣,不給錢未免有些說不過去。

  他看了眼那兩個青皮,被抱著腿的那人將身子往屋外挪了挪,那小妓女便鬆開了手,慢慢爬回那張床,赤身裸體裹著骯髒的被,看著門前那兩個仍是無動於衷的青皮。

  感到頭有平時兩個那麼大的徐有功掏出錢袋,摸出兩粒碎銀來丟到破被上,不顧身後那兩個小妓女的言語,頭也不回地走了,手下的人慌忙跟在後頭。

  那屋的門敞開著著,被風吹得虛掩,又敞開了,吱呀吱呀的聲音傳得極遠。

  這樣過了很久,直到天都大亮了,胭脂巷中也開始有行人出現,那兩個小妓女中的一人才裸著身子出來將門關上。

  目睹了這全過程的魏長磐重新躺了下來,一言不發。

  在他身旁的翠姐見他神色有異,嗤笑道:「這在胭脂巷裡,每天沒有十次也有七八次,這些還是小鬼,雖說難纏,倒也還算不得什麼大事,最怕是那些大地方,稍有不慎,得罪的便是大人物,到時候免不了要被百般刁難,要是後台不硬,這生意也就做不下去了。」

  「好了,這烏七八糟的事也看過了,還是回去躺著罷,做什麼行當都不容易啊。」

  有些辛酸流露的翠姐抽了抽鼻子,又抬頭笑著說:「沒做過這行當的人,哪裡知道這行當的苦呢。」

  她在梳妝的銅鏡前坐下,開始往臉上塗抹著厚重的脂粉,三教九流有三教九流的規矩,她這等人啊,也只能畫著這濃妝了。

  屋外,龍浦河的水還在直往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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