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四 武杭亂
一根三尺一寸長的箭釘死在持刀劊子手的咽喉上,是帶倒刺的殺矢。
《堯禮·司弓矢》:殺矢,言中即死。雖略有誇大之處,可殺矢的毒辣卻是讓許多百戰老卒都膽戰心驚的,若是中了,生拔的話倒刺會死死卡在肉里,只能將那一塊肉整塊剜掉,在將軍都未必能被及時醫治的沙場上,自剜這麼一塊肉也就跟尋死無異。
然而這根殺矢中的是他的咽喉,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剜的,他舉刀時猙獰的表情就這麼僵在臉上,他無力地跪下去,顫抖著手想去把那根箭拔出來,那根箭卻是怎也拔不出來的。
余文昭感到什麼粘稠的東西滴到她的後頸,那柄鬼頭刀並沒有落下,而是從劊子手手中脫到地上,緊接著他就一頭栽倒在高台上,血泊漸漸擴散開來,死前的眼猶是圓睜的,正對著她的臉。
箭鳴,連續三次的箭鳴,是羽箭急速切開空氣時發出的聲音,三支箭,分別射中了高台上三名劊子手的咽喉,任何閃避都是徒勞的,哪怕其中一人舉起枕木來擋在身前,同樣枕木會和咽喉一道被洞穿。
「三連珠的箭術.……」
百夫長低低地說,隨後抽出腰間的戰刀,向手下的人大吼:
「有人劫法場!」
他清楚這連珠箭的可怖,沙場上一名馬弓手能以此應對兩個十人隊以上的敵手,沒有盾牌和勁弩的步卒在如雨一般的箭下唯有拚命向弓手推進一條路可走,可結局卻往往都是死在前沖的半途中。
圍觀的看客齊齊倒吸一口冷氣。
這個在演藝小說中重複過千百遍的情節真真實實發生在人們面前時,誰也不敢相信了,更何況是在守備森嚴的武杭城中。
菜市口旁的屋舍上,有一人再度張開了手中的硬弓,身後背著的兩隻胡祿里密密麻麻得都是箭,比起大堯軍伍中的箭囊來要多出數十支來,且形制不盡相同。
行刑高台旁守備的士卒無論如何也是難以想象,竟會有射術精湛且善連珠的弓手來劫法場,這些沒有帶盾的人見識到了先前三箭殺三人的場面,故而不敢進逼,只能躲在高台擋住的死角里。
自幼沒見過幾次血的監斬小官見有人劫法場,當即顧不得威儀和事後算賬的後果,摘下官帽混入高台下的人群中,那弓手也沒射殺這些先前還在招搖吶喊看客的意思,居高臨下射殺十餘名隱蔽不好的士卒后便不再張弓,從屋瓦上溜下來,消失在街巷奔走逃亡的人群中。
然而菜市口擁擠的人卻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散去的,為數不多的衙役吼叫著試圖阻攔這些百姓,卻起不到絲毫的作用。
爭相逃亡的人相互踐踏,挑著擔子的攤販貨物被擠落,踩得難以辨認,孩子的哭聲,女人的哀嚎聲,男人的怒罵聲。
儘力把自己的身體遮蔽在高台下的士卒們顫顫巍巍地抬起頭,卻再無箭鳴傳來,有人到那些中箭的夥伴身旁,卻發覺沒有一名傷者,即便是箭中手足。
他們當中領頭的百夫長看著中箭者發紫的嘴唇和泛著青色的臉,抬手,給那些沒合上眼的人把眼皮蓋上。
什麼毒,能在一炷香的工夫里殺掉一個人?這個早年也曾走南闖北過的百夫長不知道,即便知道也來不及再做些什麼。
方才還生龍活虎一同披掛的人就這麼死了,讓其餘的人也不由生出些哀思來。
「看著犯人,別讓她走脫了!」
這個百夫長忽的想起什麼,朝身邊的人喊道,自己回望砍頭的高台時,只見台上那三名已經漸漸冷了的劊子手屍體,沒能看到那個被綁縛起來的人。
他和手下所有的人東張西望,卻沒能從正作鳥獸散的人群中找見犯人的影子。此時有人說是剛才從台下趕上來兩條大漢,拽著人就往東走了,他剛想阻攔,他身邊動作稍快的人便中箭了,也就只能眼睜睜看著人被劫走。
「什長帶隊,每隊十人,給我搜,城門還閉著,哪怕是刮地三尺,也得把那人給老子挖出來!」
自知自己百夫長位子多半是保不住了,他向手下的人嘶吼道,然後頹然坐下。
江州刺史府和江州將軍府同在武杭城內豪門林立的一條街巷內,不能算是老死不相往來,平日里的走動是極少的,得知有人劫法場的消息之快二者是不相上下。
主人分別執掌一州軍伍和一州政務的的兩座府邸都是雷霆震怒,前者當即拿出一州將軍的印信,命駐紮在武杭城東二十里的三千江州步卒封鎖武杭城四周大小道路,對過往客人嚴加盤查,後者則令江州內衙役捕快傾巢而出,挨家挨戶搜捕走脫的犯人。
劫法場本就不是小事,更何況還是在江州首府武杭城內行斬刑時讓犯人走脫,監斬官革去官身充軍,司職法場守備的百夫長更是險些掉腦袋,被發配到北方充當敢死士卒,也就和斬刑差不離了。
原先便是處在多事之冬的武杭城,一時間被雞鳴狗吠,種種小道消息在坊間流傳,有說是那問斬姑娘是某位被奸臣陷害骨鯁言官獨女的,也有說是那姑娘是某位青樓花魁的,來劫法場的則是那位的情郎,更有甚者煞有其事,說是這姑娘是某個覆滅江湖門派繼承人云雲,卻最是貼近實情。
日夜不休封鎖武杭城外大小道路的江州步卒在歷經月余的盤查后一無所獲,城內的搜查更是在到某些豪門府邸時受到莫大阻力后無疾而終。
眾目睽睽之下劫法場的人好似上天入地一般遁走了,即便是武杭城內偵案最是拿手的捕頭也難以從各執一詞的菜市口看客重分辯出具體的實情來,只能大致推斷出趕上行刑台將人劫走的二人皆是身手矯健的青年人,極有可能是有武道境界傍身的煙雨樓匪類餘孽,那射術凡能使連珠的弓手也從城門尉手下的兵卒中問出些線索來,說是幾日前曾有人要入城,打扮乾淨不像饑民,又和守城門的兵卒塞了銀錢,也就放了進來,帶著張弓,也當場下了弦。
然而守城的士卒也僅僅記得有這麼個人,面貌體態全然描繪不出來,只說得出是個上了年紀的,瞧著步態身形,像是進過軍伍的人。
江州和毗鄰的徽州宿州,大小州郡都貼上了緝拿余文昭的畫像,懸賞五百吊錢,在隨後的不久又成了八百吊,不足月余,又漲到了一千吊。
這個即便是在手上血債累累的江洋大盜中也是難得的賞銀卻是應者寥寥,許是余文昭藏匿得實在太好,亦或是看到那張清麗畫像的百姓們頭腦內先入為主,對榜文上那些對余文昭是食人心肝女魔頭的描述便是半信半疑,故而應者寥寥。 ……
松峰山上,聽濤亭。
「小桂子,這裡沒有什麼比品上等松香茶更重要的事,退下,等款待完了貴客再提吧。」
難得會開個玩笑的高旭笑著對前來稟報的心腹說,客人也恰到好處的笑笑,茶藝演示到一半,便冒冒失失地闖進來,確實有失體面。
然而那被高旭栽培了有幾個年頭的心腹年輕人並未退下,而是趕上前去,湊在他耳邊極快地說了幾句,這位松峰山山主的臉色在極短的時間內變化了,隨後又回歸常態。
「請恕在下失陪了。」
對來客擠出勉強的笑來,高旭便跟著心腹走出了聽濤亭,亭外侍立的松峰山弟子進來對來客露出歉意的神情,隨後便接替了高旭接著沏茶。
不遠處的山道上,有狂怒的咆哮聲傳來,那手法生疏的松峰山弟子一抖,滾燙的水便要潑灑到那貴客的身上,卻被那人以奇詭的手法將滾水一滴不漏地聚攏於掌心,隨後重回面前的杯中。
這松峰山弟子連連告罪,他的視線卻放在亭外的遠處,高旭去的方向。
是什麼讓你這般失態,高旭。
「廢物,蠢貨,無能,就算是豬狗,也能比這群人做得更好!」
距離聽濤亭漸漸遠了,高旭才將聲音完全放出來,一瞬后又意識到在山上響動傳得遠,這才又將聲音壓低了,「消息準確么?」
「武杭城裡快馬加急傳來的,八百里加急,隔天就到山上來了。」
高旭接過那心腹遞過來的信函,粗略看過後臉色鐵青,而後將這張紙撕得粉碎后鬆手,零零碎碎的紙片就在山風吹拂下飄遠了。
「武杭城裡,法場教幾個煙雨樓的人劫了,武杭府衙里的人都是幹什麼吃的?當初早早把那小女子殺了不就事了,偏生要.……」高旭言語戛然而止,縱是再如何言語埋怨,人被劫走了已是不可爭的事實。
他沉思了片刻,便和身邊默默等候的心腹說:「去,找割鹿台的人,告訴他們人跑了,找到她,不用留活口。」
「得令。」
心腹疾走著遠去了,高旭有些疲憊地以手撐住山道旁的岩壁,心想。
煙雨樓,當真就這麼難以連根拔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