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 長亭送別
大車自打入了松峰郡地界,許先便是十二分的小心,不論是馬夫有意無意從大道上往松峰山山門所在靠,還是面容粗獷的年輕匠人解手時候愈發的多,都讓他打起精神來應對,往松峰山山門靠?對不住,松峰郡道路咱熟,就這幫您拐過彎來,解手解的多?沒事兒,正巧這幾天客棧里吃食不乾不淨總鬧肚子,那就陪您一道去解手?
許先腆著臉湊上去也沒什麼脅迫言語,那些多是心裡有鬼的人也便沒多少抗拒,因而即便是在松峰郡地界,路遇松峰山弟子也不是一兩次的事,也沒生出什麼是非,不過大車裡看魏長磐眼神愈發的不善起來,只是忌憚魏長磐與許先二人武夫身份,這才沒即刻發難。
雖說那幾個居心叵測的同路人找不見什麼機會,許先卻也累得夠嗆,魏長磐一條胳膊動彈不得,若真跟那些個做慣了力氣活的漢子三五廝殺起來,指定要被按翻在地,所幸那些個人見過魏長磐拳腳后打心眼兒里起了忌憚,先前說不動許先助陣,那是萬萬不敢動手的。
這輛拉著心思迥異路人的大車在松峰郡內大道行了四十多里路程,便要轉向西邊宿州,本就是出武杭城前便商議好的,無可厚非,翠姐和許先也只付了到這的車資,剩下不到百餘里路程,便要靠著兩條腿走了。
魏長磐兩條腿是走慣了崎嶇山道的,雖有傷在身,卻也不怎礙事,許先雖有武夫體魄傍身,但在棲山縣裡少爺日子過慣了,一聽說還有百里路程,腿腳便有些發軟,只是嘴上還強撐著硬氣,說不過是百里路程,憑著小爺身法功夫,不過一二天就到云云。
「走了好,省得占車裡地方。」大車裡那面容粗獷的年輕匠人陰陽怪氣道,「多走道好,只可惜有人放著白花花的銀子不要說不得路上還能撿倆錢兒花。」
把包袱從大車上抱下來已經走了幾步的許先扭頭箭步竄上大車,四顧縮在邊角里的人,陰惻惻笑道:
「官府告示貼了這麼多日子都沒抓著的人,就憑你們幾個,真以為官家傻,掏出幾百兩銀子來送人,老子發慈悲告訴你們幾個,人家宗派里還藏著幾個老怪,其中便有練吃人心肝兒邪功的,到時候把魏兄弟賣了,隔天你晚上睡時床頭就有人來挖你心肝兒。」
「銀子雖好,可也得有命花,才是。」撂下這句話,許先踹看那年輕匠人肚子一腳就跳下大車朝魏長磐奔去,留下抱著肚子蜷在車廂里的年輕匠人。
「何必多此一舉呢?」
「總不能耗一輩子在這些雜碎身上讓他們不開口。」許先從魏長磐手中接過包袱,「隨便編兩句話,還真給這幫人嚇住了,估摸著一時半會兒也出不了什麼差池,長遠可就說不準了,畢竟魏兄弟可值得幾百兩銀子,保不齊有沒財迷心竅的。」
許先也是無奈,讓那些見了白花花銀子就挪不動腳的守江湖道義,那可不比讓母豬上樹輕鬆嘍。
他掰著指頭盤算餘下的日子,還有五六天才到年三十,一日走上二十多里路程便可,倒不如去車馬行里弄匹馬來,二人同乘。三兩天也就到了,只是付過車資之後錢袋就乾癟得厲害,總不能教魏兄弟來……
思前想後思來想去,許先還是拿不定主意的時候,正想找身邊魏長磐商議,才發覺魏長磐向他身後已走出百步距離,忙趕上去道:「魏兄弟魏兄弟,走反了!」
魏長磐腳步一頓,轉過身來,將那條動彈不得的胳膊勉力抬起,作抱拳禮,以對許先:「許兄,有一事相求。」
愣神片刻后許先抱拳還禮,笑道:「你我之間怎個還興這些禮節,有話直說就行。」
「麻煩許兄往青山鎮上老魏家,給我父母捎帶句話。」魏長磐思索片刻后說道:「石頭在外吃得好穿得暖,外頭好心人不少,活得好著哩,不用挂念,家裡老屋如果漏水了就拜託銅錢哥去修修補補,爹一把老胳膊老腿了別逞強,那兩畝地不用整天照看著,跟小青樓里幾位姐姐也勞煩說一聲,還有跟我先生說,在外……」
「停停停。」許先連聲止住魏長磐接著往下說的勢頭,苦笑道。「這麼多話一時半會兒也記不下來,不如去找些紙筆,寫封家書罷。」
家書……魏長磐搖搖頭,青山鎮里消息閉塞,鎮上對自己是生是死也未必知曉,爹娘又不識字,寫封家書還免不了要再被第三第四人知道,其中若還有個喜歡嚼舌根的.……
就怕松峰山人在鎮子上守株待兔。
許先聽了魏長磐言語,有些詫異,試探著問:「就這些?」
「對了還有這二兩銀子,麻煩許兄幫忙捎帶回去。」魏長磐想想,又從懷中掏出兩塊碎銀子來塞在他手中,許先起初還想笑,見他鄭重神情,方才嚴肅幾分,「魏兄弟放心,這銀子務必給伯父伯母帶到了。」
二兩銀子,哪怕是許先家道中落了,仍不過是一頓酒肉的花銷,在他看來自是有些寒酸,只是對於魏長磐而言,只怕是把身上一多半銀錢都掏出來了。許先莫名有些感慨,自己去武杭城這一趟本指望著出人頭地,而今卻將身上盤纏花的一乾二淨后灰溜溜回來,連半點兒東西都沒給爹娘帶,哪裡有點做人子女的樣子?
慚愧。
江州松峰郡內大道上,按大堯律法,十里設一亭,以供行人休憩之用。有兩個年輕人,在此作別,背向而去。 ……
棲山縣許家,本是這縣城裡也算排的上號的富戶,七八間酒樓和與之數量相若的酒水鋪子都開在縣城裡上好的地段,加上那姓許頭家手裡攥著個釀酒方子,所釀酒水入口香醇回味綿長,是城裡許多嗜酒如命人的心頭好,便是武杭城裡酒家都有名為許釀的酒水,許家生意興隆,也便可想而知。
奈何有句老話,富不過三代,看似是無理語句,卻總能應驗。前兩年棲山縣周圍田裡收成都不如何好,許家釀酒所需皆是當年棲山縣田裡新米,是萬萬不肯用別郡的,倒也是那姓許頭家認死理,許釀香醇依舊,可他付出本錢便要再添三成。
屋漏偏逢連夜雨,許家偏生獨生兒子還是個不喜經商喜習武的下三濫貨色,那許頭家對那獨生子也是寵溺異常,早早便送到漁鄞郡一位老武師那兒,每年流水似的銀子花銷出去也不心疼,只是那獨生子天資屬實有限,高不成低不就的,當個替人看家護院的教頭亦或是押鏢的鏢師都綽綽有餘,可要想藉此揚名立萬就難了。
真正壓垮許家產業的還是武杭城裡生意被一家徽州酒販擠垮了,生生將價壓下去,寧肯倒吃賠本兒也要將許釀壓下一頭,不過那酒販所售酒水確也有些門道,滋味也僅比工序繁瑣的許釀稍遜一籌。武杭城裡酒家一見二者滋味相差無幾,那徽州酒販每壇酒水竟要便宜二錢銀子,於是乎不出小半年光景,武杭城裡便再不聞許釀酒香。
生意被排擠回棲山縣,所掙銀錢自是要少去大半,縣城裡酒樓和酒水鋪子撐破天每月不過就用得著十幾罈子酒水,可新釀出來的許家釀還足有大幾百罈子,便聯絡了松峰漁鄞二郡,用大車運過去,卻又不曾想半道上又給山賊劫了去,這下還得倒賠些銀子。
人倒霉起來,真是喝涼水都塞牙,這一來二去的,原本在江州都有些名氣的許釀便又縮回棲山縣地界來。酒樓酒鋪轉手半數,倒還能少往裡賠些銀子,許頭家此招也是走得上乘,指不定哪日便有東山再起的機會。
不過今年早些時候許頭家獨生子又從漁鄞郡回來,說是學有所成了,耍幾個把式來看,也還唬得住人,許頭家而今有些上了年紀,精力不如早年旺盛,雖說還照看得動自家產業,也該尋兒子回來幫著料理事物,卻一發狠,跟在武杭城裡一家發達的了遠親寫封書信,叫幫著尋份差事,不說謀個官身封妻蔭子,到官府裡頭吃朝廷錢糧也是好的。
然而縣裡今年歉收不說,徽宿二州饑民流竄到遠在江州南方棲山縣的也不在少數,各家各戶糧食都緊張,哪有肯賣出來釀酒的?即便肯那也是天價,許頭家仍咬牙買了十擔糧食,說是怎麼著都不能斷了今年的份,那是從祖輩就傳下來的規矩,不管是多壞的年成,哪怕只釀一罈子酒,當年的許釀,還得有。
富仙居本也是棲山縣裡排的上號的酒家,而今門可羅雀,也難怪,這等災年,各家日子都不好過,哪還有多少人有閑心閑錢來這等考究地方喝酒?便只得慘淡經營,每日里進項的銀子看得掌柜直發愁,不止一次跟總坐在門前巴望著城門方向的許頭家說道,早關一日,便能少虧些銀錢。
那大腹便便坐在太師椅上的許頭家只有一句話。
我兒還沒回來,著什麼急?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日子流水似的過,富仙居裡頭掌柜夥計暗地裡都猜那許家少爺多半是在外花天酒地,哪能回來?可憐了這頂好的爹,整日干坐在這兒等。
這話傳進許頭家耳朵里,也只是一笑而過,我兒說了年三十兒前回來,那老子等到三十兒又如何?
臘月二十九,晌午,棲山縣城門開了一條縫,放一個回家團年的年輕人進來。
在富仙居門口巴望著的大腹便便老頭子鼻頭有些酸,遠遠地招呼道:
「兒,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