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一 狹路相逢勇者勝
華亭縣向南十餘里的有片荒地,若不是只能長些耐鹽鹼的長草矮樹,怎能田產貴如金的江州地界就這麼任其荒蕪。
這片長不出莊稼也挖不出金子來的地平日里罕有人跡,離大道又有些距離,連解手的都都嫌這兒的草木不夠茂密,遮擋不住身形,臨近村鎮的稚童也不屑於到這沒什麼好玩物事的鹽鹼地里。
附近村鎮百姓不知這片荒地中何時多出個棚子,正如他們也不曉棚子中時常有個漢子在打鐵,即便時常有孤煙裊裊不絕如縷,也只當是哪家混小子逮了只鳥雀在這兒燒烤。
零散磚石壘砌的三面壁雖說不好簡陋,卻結實的非比尋常,棚頂是尋常人家的茅草頂搭了個木架,一張木板床,一缸水,煤與鐵,爐火燒得正旺。
棚子前齊齊整整幾十個小土包,其中幾個尚還是新土,濕跡未乾,每個小土包上都有半截刀柄,有的看上去已經很舊了,纏手的布條早便不見蹤影木刀柄也被蛀蝕得七七八八。
這都是斷了的刀,也是死了的刀。
都是他自己打的刀,赤裸上身的齊苩一身腱子肉上縱橫十幾道新老不一的刀傷劍創,其中胸前有一道還是鮮嫩粉紅的不淺劍傷是兩月前,是與個鬼鬼祟祟溜進武館的黑衣人對敵時留下的,那人境界與他相若,招式也精妙,卻沒有臨敵所應有的狠辣,被他以傷換命硬挨胸前一劍一刀劈爛頭顱,此事在武館內知曉的,僅有他與師父二人而已。
是松峰山正宗弟子,興許還是內山弟子,廝殺稀鬆平常,可身上帶著分量足夠將這一縣人都撂倒的毒藥。
他搜完那具無頭屍身後憂心忡忡向師父說,幸虧他還有每夜去武館內瞧瞧各房的習慣,不然一旦被此人偷摸進來在食水內下毒,只怕武館便要不攻自破。
武館是他的家,有人要毀他家,他便要殺了那人
可他不是那人敵手又該如何?
師父與他講了個典故。
幾百年前,大堯還是個彈丸小國,這天下還是大大小小十餘國並立的光景,今日你來打我,明日我便打回去,有如吃飯喝水般平常。這十餘國中有一國被臨近的強國所攻,與這國交好另一國的王召來一名臣子問是否該去救援,被勸阻以道遠路狹,以那友國之力,只怕撐不到本國大軍到來,就得被滅國。
王又召來一名臣子問,那臣子所答被載入史冊:
其道遠險狹,譬之猶兩鼠斗於穴中,將勇者勝。
縱是你自知不敵,縱是對面是江州第一,大堯第一,天下第一的武夫,你唯有拔刀一條路可走。
師父,你這話說得,忒有學問,跟那些讀書人也不差了。
武道境界沒師父高,馬屁功夫倒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今日所為,齊苩並不後悔,只是有些遺憾沒能真給那幾個垃圾身上留下些印記,若不是那幾人家族都是漁鄞郡內即便算不上世家也是官宦人家,傷了人怕師父頭疼.……
在常人耳中細不可聞的叢草撥動聲,於齊苩這等境界的武夫而言有如與常人在耳畔說話無異,來不及細想,齊苩伸手抓住身旁的刀柄。
你的刀永遠不要在你伸手夠不著的地方。看來師父果然還是師父,齊苩握住了刀,緩聲道:
「朋友踩寬著點,進來是條子掃,片子咬!」他所說是江湖黑白道通行的黑話,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告知外頭不知深淺那人自個兒已知道他行跡,若是強要進來,就別怪他刀劍相向。
齊苩閉眼,散碎磚石砌的壁間總有些細微縫隙,他細聽。
風吹叢草,高處鳥聲,低處蟲鳴,遠處波濤,還有近處那面牆壁后的……
呼吸聲!
他一腳踹向那面牆,而後破牆揮刀。
「咳咳,咳咳咳。」周敢當拍拍所穿白粗布衣裳上的灰土,苦笑道,「不過是偷摸過來,想瞧瞧你打刀的地方,沒想到你這般警惕……」
「是徒兒魯莽,衝撞了師父,還請師父責罰。」齊苩半跪說道。
「明明是我這個師父沒打一聲招呼就到你這隱秘去處來,這會兒反倒成了你這弟子的不是。」周敢當以手扶額,「齊苩啊齊苩,當真奇葩啊。」
齊苩聞見身前的濃郁酒氣,抬頭見周敢當滿面紅光,趕忙起身扶他在一片狼藉的棚子內清出片地方坐下,拿碗水來給他送上來,好奇問道:「師父,是出來喝酒?」
「來看看你這地方,雖說聽你說起,倒也還一直沒來過,順路喝來碗酒。」齊苩笑道,「順帶便給你找了位師娘。」
周敢當將那碗水一飲而盡,抬手拍拍身旁齊苩肩頭,說道:「你可知你那棲山縣來的魏長磐魏師弟多大年紀,便定了親?」
「聽說是與那煙雨樓樓主小女,十四五的年紀。」齊苩從周敢當手中接過那隻空碗來放在一旁,說道。
周敢當打了個酒嗝,揉揉肚子又開口說道:「我記得下個月初幾來著,你就滿三十了。」
「初九。」齊苩一咧嘴,他爹娘死的都早,那時他年紀還輕,哪裡會記得自己生辰,只是模糊記得自己歲數,所謂下月初九,其實是他拜師的日子。
「在華亭有沒有心儀的姑娘?」周敢當甩甩頭,把酒氣散去些,問齊苩道,「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家裡長輩按理來說早該給你說門親事,可師父這些年托江湖上包打聽替你找尋,也沒個聲息,眼看著拖到今天,沒法子,師父替你做主了如何。」
「怎麼樣?」周敢當看著沒什麼表情的齊苩,佯裝氣道,「難不成師傅不行?」
齊苩嘴唇微微的抖,顫聲道:「師父.……」
「你跟了我這麼多年,難道連師父這點心意都不知道?無非都是些想做而又不便做的事。」周敢當擺出一幅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神色來,「你小子手下的輕了!斷了幾把咱們武館自家的刀算什麼事兒,當成武館內弟子的練刀樁子輪著上去揍一頓不好?」
「齊苩何德何能,能承蒙師父如此厚愛。」
「這算什麼,不過是幫你娶個媳婦罷了,都這把年紀了,也該成家了。」
「不成親還能再多伺候師父幾年。」
「屁話少說,華亭縣城裡有對眼的姑娘,師父替你說媒去。」
「師父.……弟子這樣的人,能找個過日子的人,那便再好不過。」
「老子的徒弟,不挑個花魁配怎麼說得過去!」
「那師父,縣城裡怡紅院的頭牌贖身銀子可不便宜,聽說要好幾百兩白花花銀子.……」
「花魁什麼的……師父還是哪天趁你還沒娶親見見世面就行,真要成親還是得找正經人家。」
「師父.……武館里好些次短了銀子,弟子去查還以為是賬房記錯了,沒想到被師父你偷著拿出去喝花酒.……」
「咳咳咳。」周敢當似是有些老臉微紅,「說正經的,師父雖說樂得見你揍那幾個不成器的,但那幾個廢物少不得好要回去跟家裡人撒潑打滾,對武館來說也不算是什麼好事,這些天讓武館里弟子出門切莫落單,三五結伴而行是最好。」
原本大堯朝廷與江湖之間涇渭分明,大堯開國初還有幾個自持宗門勢力的大堯一流江湖門派,本就介於黑道白道之間,所使腌臢陰暗手段也是不少,有個地處西域邊疆州郡的江湖門派私底下做著被大堯朝廷明令禁止的跨境鹽鐵生意,為當地新上任的郡守所察,見那郡守不為威逼利誘所動,竟是將這大堯皇帝御筆欽點的正五品官員一家老少數十口屠盡!
那江湖門派還洋洋自得,自以為門派所在天高皇帝遠,大堯朝廷想必也無可奈何,一個正五品郡守而已,死便死了,要是大堯朝廷發兵來剿,大不了捲鋪蓋走人,去西域諸國過活,能奈我何?
當那西域邊疆一州將軍獲知此事後,怒髮衝冠,不等持重刺史上奏大堯朝廷,便率麾下方才平定西域一國的三千鐵騎輕裝疾行星夜兼程長驅五百里,殺奔那江湖門派,那門派所盤踞十餘堡寨皆是毫無防備,被從大漠中殺出滿身黃沙的三千騎輪番屠盡,砍腦袋砍得騎卒手中刀都卷刃。
此後更有江州煙雨樓圍攻松峰山一役,都是不顧大堯朝廷顏面所為,後者稍好些,門派得存,前者的門派名號於今日可便沒幾人記得。
這些大堯朝廷所為,在絕大多數江湖人看來也都在情理之中,可近些年,棲山縣,滮湖,江州宿州交界的野河道,哪個沒有沒有江州官府的手筆在內?新立的江湖門派,如若不於所在郡縣官長處上下打點,那官府中人便有無數手段,苛捐雜稅也好,繁複禁令也罷,都是能讓一個根基不深的江湖門派不多時便土崩瓦解的。
江湖廟堂,本是兩番天地。
奈何廟堂所為,處處相逼。
如此一來,江湖了無生氣,皆是泥牛木馬,江湖武夫除去做朝廷鷹犬外,又當如何獨善其身。
周敢當朝地上啐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