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五 江湖兒郎江湖死
一個人出刀能有多快?
魏長磐摩挲著自己刀柄時常會這般想,身為三層樓武夫,與體魄較之常人稍結實些的軍伍士卒相較,縱使他自周敢當處習得刀法仍是半生不熟,二者之間仍是雲泥之別,常人出一刀的光陰,他可出兩刀乃至三刀,可殺三人。
武夫與常人對敵,有如壯漢拿捏稚童,自是沒半分威脅。
伍和鏢局在晉州的總局位於晉州州城並圓城內,數百年光陰積澱,縱是期間也有數十載沉浮,伍和鏢局依舊是這並圓城乃至全晉州數一數二的江湖正道門派,行鏢營生口碑亦是極佳。不過近些年大堯海晏清平,國泰民安,所需保鏢趟數也便漸漸少了,伍和鏢局主人頭腦也活絡,北地百姓多尚武,手底下養著這麼多身手不俗的武夫鏢師,便能派上用場,收銀子教徒弟以外,替富戶看家護院,為朝廷鞍前馬後,也都是營收不菲的副業。
回晉州這一路上,鏢頭張八順處處留心謹慎,伍和鏢局的鏢旗該打時便打,若是行至未有交情的地界,寧願繞些遠路也不去擔半點風險,故而這大車隊伍到晉州伍和鏢局總局的時候,已落過兩場雪了。
在大車裡被凍得直哆嗦的魏長磐使勁兒往手心哈著熱氣,再顧不著想出刀該如何如何。被凍得指節蒼白的手逐漸有了知覺,掖掖那身路上買的厚實大氅,屁股朝車廂中央生的小火爐挪近幾分,還是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后,接著就是第二個第三個,接連不斷。
一隻烏黑油亮的酒囊被塞到魏長磐鼻子底下,他哆嗦著伸出手摘下酒囊塞子,狠狠往嘴裡灌了一大口,粗劣的土燒裡帶著皮子的腥,即便在最地道的老酒蒙子那兒也是下等的過口玩意兒,此時卻成了唯一能暖身子的好東西。
這口酒灌進胃腸,不多時便覺著有股子熱勁傳遍四肢百骸,眨眼功夫就和暖起來,慘白的兩頰上也多幾分紅潤。
「等到了鏢局,就不用再受這活罪。」鬍子養了有半尺多長的老顧顧生陽接住魏長磐遞迴去的酒囊,笑道。
從宿州到晉州一路上來,魏長磐從早先還和伍和鏢局眾鏢師有些隔閡,到後來熟稔到一張擦屁股紙都樂得分成兩半,他和鏢頭張八順都看在眼中,原本心中還有的那些隱憂便不見,到最後,實在吃不消晉州苦寒的魏長磐連酒也不敬而遠之,靠著這兩口禦寒的劣酒,練出半斤酒量來,倒也算是意外。
「總鏢頭不比宿州分局那文書。」疲憊至極卻仍是強作精神的張八順摸出一柄寸余小刀來刮臉,邊刮邊說,「要是實在糊弄不過去,就算在咱頭上,反正都是要退下去的人,大不了鏢局那養老銀子不要就是。」
伍和鏢局總鏢頭的其人,這些日子魏長磐心中已大致有了個輪廓,一個瞧著就威風凜凜的高大老頭兒,白須白髮,負手而立,目光如電其聲如雷,跺跺腳晉州地面都得抖三抖……
總鏢頭倒也不是那樣的人,私底下和顧盛言說時後者笑說,細問時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說到了晉州就知曉。
透過車廂帘子縫隙向外看去,大車的輪子碾在尺把深的積雪中,馬夫也不去給馬兒加鞭,任由其在雪地中拖著大車慢慢走,還比不及魏長磐過去人步行來得快,刮完面,把小刀收回去的張八順見魏長磐動作,便解釋道,這般深的雪,保不齊底下還結著冰,若是著這一時之急,保不齊要出岔子,故而馬夫也便任由馬慢行,都是鏢局養著的馬,識的回家的路。
一個半時辰后,魏長磐哆嗦著從大車上跳下來,站在伍和鏢局的大院內,幾個裹得嚴嚴實實鼓鼓囊囊的人從屋裡出來,與這一行人打過一聲招呼,也未來得及再多嘮兩句,便都小跑著往屋內趕去。
「上炕。」張八順將身上穿著的狗皮襖子甩在一邊,招呼魏長磐道。
解開身上大氅后坐上及他腰那般高的檯子,屁股剛挪上去些,魏長磐臉色便有些變了,這燒得火熱的檯子很有些.……燙屁股。
他向周圍左顧右盼,只見身邊幾個鏢師都是滿面的愜意舒服,半躺在這台上,半眯著眼,嘴裡含混不清不知在說些什麼。魏長磐本想著挨過這一陣多半也就行了,未曾想好些時候過去,身下的火熱非但沒減輕半分,反倒愈發燙起來。
「大堯南方人,頭一次來北地晉州,確實是坐不慣咱們這地兒的熱炕。」張八順翻身從炕上起來,往他屁股底下墊了個軟和東西,魏長磐這時才覺起這東西的好處,磕碰個不休的牙關子里透出來發自內心的舒適呻吟。
大堯北地苦寒,是魏長磐在青山鎮上時讀老秀才那幾卷舊書時便讀過的,卻不知是如此程度,在大車中時把所有衣服都拿出來披在身上,還是著了涼受了凍,不得已靠烈酒驅寒,才堪堪挨過從宿州至晉州的幾百里路程。
起夜時出去尿一泡,提褲子的功夫就凍上了,就算是江州大寒的日子,魏長磐也未曾見過這般情形,裸露在外的兩頰耳朵與雙手都皸裂開來,往外滲著血絲,一沾水就生疼,塗抹上顧盛買回的油膏后又自個兒去弄了頂氈帽和鏢師人手一副的羊皮子手套回來,皸裂的皮肉才見好些。
「整兩口?」
近旁的人遞過來一個小小的銅壺,魏長磐還沒接過來就知道多半是酒,行鏢在外這禁酒令不得開,到了伍和鏢局咱自家地界總要敞開肚子來兩盅,張八順帶著的這趟鏢鏢師也都各自取來了溫過的酒壺碗盞,還沒到用飯時辰,趕著小酌兩口也不錯。
本想婉言謝絕那人好意,魏長磐一見遞酒壺那人是上了年紀的老者模樣,便知曉這是這多半是在鏢局內德高望重的老人,是各個鏢頭都得敬重三分的人物,便也不敢怠慢,雙手接過那酒壺,擰開酒壺蓋子聞聞撲鼻酒香,喝完后再雙手遞還回去,砸吧著嘴,覺出些和老顧顧生陽酒囊里那五分銀子便能灌滿一酒囊劣酒的滋味,很有些不同,便由衷讚歎一聲:「好酒。」
再細看那老者,一身破爛的羊皮衣裳看不清楚式樣,光著兩隻骯髒腳板在炕上盤坐,和身邊的人有一句沒一句搭著話,都是些晉州當地的土話,魏長磐就連聽懂一兩個字眼都勉強,只能在那裡干瞪著眼,也說不出話來。
「老家在江州的小娃娃?還沒及冠的年紀,你師門長輩就放心你一人到宿州遊歷?也沒個人護衛著。」
那老者終於把晉州方言換成了大堯各州郡都同行的官話,見那銅酒壺空了,便撐起身子靠在背後的牆面上,又伸手從炕上的小几抓了把花生剝了邊往嘴裡送邊說,吃的時候窸窸窣窣的屑屑從雪白鬍子上往下掉在那身不知多久沒洗刷過的破爛羊皮衣上。
這個曾被不知多少人問起過的問題又被這老者提起時,魏長磐忽的感覺一陣煩悶。
是啊是啊,師父師爺,棲山縣張家的師兄弟和大石師叔都死了,你們這樣一遍一遍的問.……
有意思嗎?
「誰說還沒及冠就不能在江湖遊歷?誰說沒人護衛就不能出來闖蕩?江湖兒郎江湖死,死得其所!」
那老者見魏長磐說罷竟是在炕上搖搖晃晃站起來,忙不迭招呼著鏢頭張八順道:「小順子,快把這小子拉下來,別到時候把這炕給踩塌嘍!」
行鏢時被鏢師尊稱一聲張鏢頭,在鏢局裡被同輩鏢頭乃至鏢局主人見都要招呼一聲老張,這會兒被喚作「小順子」這等近乎戲謔的稱謂也未曾有多少羞惱,只是默默起身把似是還要說些什麼魏長磐拉回炕上,也不去說什麼言語。
「是個不會喝酒的雛兒,你再給他灌兩口,指不定連偷過幾回姑娘肚兜的事都給你板著指頭說了。」那老者見魏長磐面上那兩抹酡紅,翻翻白眼道,「小子,酒上的道行,還欠修鍊吶。」
晉州的烈酒,不是別州人輕易能喝習慣的,但這一喝上,在想要換酒喝,就喝不習慣嘍。
魏長磐只覺著暈暈乎乎的,酒勁上了腦袋,再加上這些日子舟車勞頓,沒等再多說幾句反駁,便頭一歪,在炕上睡著,不多時便響起輕微的鼾聲,是睡熟了。
那倚靠在牆上的老者捂著胸口咳嗽起來,近旁方才還在喝酒談天的鏢師立馬翻身替他捶背,另一人則拿來痰盂,伴著喉嚨口咯噔咯噔兩聲響,吐出一口粘黃的老痰。
「這就是你物色的人?小順子眼光素來平平,倒也還有靈光一現的時候。」
那邋遢老者吐出這口粘痰,緩過氣來,對將魏長磐緩緩在炕上放平的張八順說道,一面又將空空如也銅酒壺扔給一旁的人。
是個肚子里藏著好些個秘密的小傢伙,他撫著下巴額上的白須,心說。
不過江湖兒郎江湖死這話,對他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