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六十七 雪夜人不回
並圓城的街巷內,唯有每夜守夜打更的更夫和舉著桐油火把巡城的軍士才會在鋪了雪的路面上踩出串深深淺淺的腳印,少頃,又被新雪所覆。在這種一口熱氣都吐不出半尺遠的寒夜,若沒有實在非做不可的事,沒人樂意從焐好的暖被和熱炕頭上起身出門挨凍。
這還未到晉州最酷寒的時日,那時晉州家家戶戶的菜窖中中都整齊碼著不易腐壞的菜蔬,男人們都備好了越冬的炭火劈柴,與自家的婆姨摟抱在同一個被窩內,整日不是昏天暗地的睡覺,就是做那生娃的下流事,故而有的晉州人便自個兒調侃自個兒,說難怪家中人口一年比一年多。
三九三九,隔門叫狗,說的就是三九寒天有的家裡孩子在炕上憋不住屎尿,婆姨又懶得收拾,便把看家狗叫進來了事,撇開人手腳不勤快不算,晉州最冷的天兒,要鑿冰取水來浣衣,屬實是有些難為人。
「天寒雪落,小心火燭!」嗓子沙沙的更夫不輕不響,每敲一下鑼便喊這麼一句,雖說落了雪,可家家戶戶現在入夜了都還燒著炕生著火,失火燒屋的事隔三差五就有,前些年還有一家失火燒了半個並圓城的,一家燒起來夜裡風大,不到半個時辰便燒到幾十家,此後打更的更夫便多了一項留心各家是否起火的職責。
巡剩下半條街時,更夫將肩上的蓑衣往上拉了把,大力咳嗽兩下,正待再喊上一嗓子,卻瞅見身邊有三人行色匆匆擦肩而過,其中一人脖子上還掛著個木盒,衣衫都是純色的黑,緘默著疾走從他身邊走過。
這樣的天里這樣裝扮的人這樣走路,約莫不會是多吉利的事。
雪夜吹燈窗更明,三五行人不外如是,手中也未提燈籠,在一片白的街面上蹚出歪扭的線條,兀然。
「再往前走幾步,門板修補的過的那個就是。」站在最左手邊的人停下腳步,從蓑衣中伸出一隻手來指向前方的小院,「當真要一人進去?」
「自然。」
左右的人都駐足停留下來,三人中身前掛著烏木盒的人徐徐呼吸,被納入體內的冰涼讓他冷靜下來,少頃,他向前邁出一步,兩步,朝那小院
「我們都在外面,要真幹不了就說一聲!」他身左的人似是還有些不放心,便向他的背影略微提高了嗓門說道。
走向小院的人身形略微停滯了片刻,也不回頭,少頃便又接著向前走去。
「這傢伙。」
被斗笠遮住了大半面龐的顧盛有些無奈,摘下斗笠和身邊同留下的那人一齊站在臨街的屋檐下,小心將頭頂上的冰凌子先都掰下來,不然被熱氣熏得落下來,難免要砸得人頭破血流。
「七叔,要是一會兒出了什麼岔子,你得不得行?」顧盛拉拉身邊那老人的衣袖,「鄒永安他老娘年紀可不輕了,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再搭進去一條人命,不論是鏢頭還是我爹那兒都沒辦法交代。」
「吃飯的傢伙都在這兒了,你七叔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用得著你這小兔崽子咸吃蘿蔔淡操心?」老人嗤之以鼻,揮手彈彈蓑衣上一層雪珠,「這樣的場面,早些年的時候,還不是一年都能見著幾十次,近幾年才略好些,干鏢局這行當,誰敢拍胸脯擔保不會死人?」
胸前吊著烏木盒的人已站在那破落小院的院門前,透過那搖搖欲墜的院門上的窟窿便能見著院里的情形,沒有什麼雜物,一口沿石都豁幾處大口的水井,院里的屋內亮著搖曳一點如豆大的燈火,劈得根根都是差不多粗細的劈柴在院牆邊上碼成小小的山,院牆有幾處的土磚也坍塌下去,落下的磚也被堆放在小院的一角,這不是輕鬆的活,等著有男人回來再重新砌到牆上去。
這個小院里的男人再回不來了。
搖搖欲墜的院門上本該有的兩隻銅門環只剩下一隻,被不知幾代人摩挲得發亮,孤零零地在那兒等著人扣響,杉木的門板角落被人歪歪斜斜刻著字,只是被陳年的積垢遮掩住,使人輕易看不分明。
原本抬起銅門環的手輕輕放下去,蹲下身子來看門板一角的刻痕,是永安,柔枝四字,字跡稚嫩。
鄒永安.……鄒柔枝.……大約就是那兄妹的名字了罷。
銅門環終於被扣響,在杉木的門板上發出悶悶的聲響,卻輕得可憐,遠不是在屋內人所能聽到的,但緊接著便是第二聲,第三聲,一盞茶的光景還未至,屋內便出來年輕女子清悅的嗓音,之後便是匆匆忙忙起身的聲響,還有老嫗的急切聲音。
屋檐下的二人望著那院門洞開,院門前的人在院門前陳說了來意。
「七叔,藥箱子備好。」顧盛壓低了嗓音,隱沒在屋檐下的陰影中,視線卻不離那頗有些破落的院門,「魏兄弟不是會來事的人.……」
「那你為什麼還答應他去?」那七叔再一次打開藥箱看驗,「這種事歷來都是鏢局裡鏢頭和老人做的事,你們年輕人,於生死之間的事,眼光還是淺薄了些。」
望著院門前的人和院內的人都良久未曾發聲,也良久未曾挪動身形,直至不知多少時候,他手腳都凍得有些酸麻,院門外站著的人才進了那小院,而後院門閉合,再看不見院內的半分情形。
「魏兄弟說他的命是和永安哥換的,這事還得由他去做。」顧盛低下頭思索,「況且,我是信服魏兄弟的。」
「從宿州到晉州走這趟鏢,通共才不到小半年,素未平生的人,你這個大小就誰也不服的小兔崽子,怎麼就信服人家了?」年邁的大夫從身上摸出一根細長的中空的銅桿,銅桿一頭像是個小鍋,另一頭則做成了圓潤的含嘴,像是笙的吹嘴。
精巧的皮囊中倒出細碎的黃褐色的乾枯草葉在銅桿一頭的小鍋中,細密地壓實了,再用引火的火摺子點燃,這黃褐色的細碎草葉便慢慢燃燒,一點紅色的星火,他從另一邊圓潤的含嘴邊吸上一口,那點星火便亮上幾分,白色的,淡淡的,縹緲的,煙霧便徐徐上升。
口中也吐出一口繚繞的白煙,老人流露出沉醉的神色,依靠在街牆上,一手半舉著那根銅桿,發出低低的默念:
青絲唯望離家去,縱馬負刀天下行。
是非成敗半甲子,白頭幾人返鄉來。
顧盛知道這個自己應叫一聲七叔的伍和鏢局老大夫本是個讀書人,屢試不第方才棄文從醫,救了千百的人的性命,每醫救一人,如若是束脩脈禮都拿不出的窮苦人,那便讓那家人在並圓城外栽植三五杏樹,行醫至今二三十餘載,杏已成林。
「七叔,這是?」那絲絲縷縷的白煙同樣為顧盛所聞,只覺得原本緊繃的心弦緩緩放鬆下來,而後嗓子便麻癢得像是有人拿根雞毛在那兒撓,咳嗽不止的同時苦笑著問。
「南方的菸草,是通利九竅的葯。」被喚作七叔的老人倚靠在院牆上吞雲吐霧,白煙繚繞在近旁,教人看不清他的面容,「是能讓人放鬆鎮定下來的東西,不過別多吸,畢竟醫人救命的藥草,過了量,許多也是能要人命的毒。」
老人眯縫起眼,最後深吸一口這銅桿的吸嘴,而後將銅桿在牆面上輕輕嗑,餘燼便與灰一起被嗑出來。
重新填滿了前端的銅鍋點燃,老人從藥箱中摸出一塊雪白的紗布擦擦吸嘴,將銅桿遞給身邊的顧盛。
這個年輕人好奇地接過銅桿,不當心手拿得前面了些,被燙了下,趕忙小心雙手伸出四根指頭捏住離銅鍋最遠的地方,將嘴湊在銅桿的另一端,深深的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刺激著他的咽喉,像是有人在炭火中燒了極辣的海椒面。
「再吸兩口試試。」老人微笑著看顧盛皺縮到一起的五官,給出了這個提議。
試探著在淺淺吸了一口,辛辣的感覺不再那麼強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從頭皮一直傳到腳底板的酥麻溫暖,像是凍了很久的人,驟然置身於一眼溫泉中,又翩翩然好似在雲端一般。
他貪婪地吮住吸嘴,正要再深吸的時候,身旁的老人從他嘴邊劈手奪下銅桿。
「初次試這東西,淺吸一口最好,假使才起頭便有了癮,那便是害人的東西。」他收起這那根銅桿,將系裝菸草的皮囊扎繩繫上繩結,「聽。」
並沒有顧盛此前的擔心顧慮的那般,小院內並未傳來女人哭天搶地的嚎啕,只有年輕女孩被壓得極低的輕聲啜泣,還有老嫗溫和嗓音,卻不聞多少魏長磐的聲音。
在小院不遠處,默然無聲的二人,做好了隨時衝進小院去用藥石醫救一位年老體衰又才喪子老嫗的準備。
煙靡靡,雪霏霏,晉州並圓城上飄著雪並沒有任何變小亦或是轉大的勢頭,一如小院的人聲,只是鎮定之餘,還透著難以掩蓋下去的啜泣和哀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