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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一 五十弦翻塞外聲

  並圓城以北二百里,關外,黃羊原。

  從在黃羊關的城門樓上向北遠眺,這處草原起伏柔軟如黃羊的脊背,因而得了此名,草原人中膽大的牧民貪戀這片水草的豐美,將帳篷扎到了離關門還不及五里的地方,是縱馬小跑一段就能到的距離。

  邊關的將士得了嚴令,不許出關去滋擾這些草原上的窮苦人,在關上值守的軍士以前常能見到到牧民的女兒在馬背上揮動著羊鞭,雪白的羊羔圍繞在她四周,軍士中有膽大的,不懼怕黃羊關校尉的鞭笞,也要向北打個唿哨。

  每每那牧民的女兒羞怯地掉轉馬頭將羊群趕向北邊時,黃羊關的城門樓上總會爆出一陣大笑。

  披著重鎧的將軍登上城門樓,身旁的護衛替他從各種守城的軍械雜物中清開了一條道路。

  然而自去年春黃羊關被攻破以後,這是堯人第一次登上黃羊關的城牆,城垛上遍布的是箭跡刀痕,還有煙熏與火燒的灰黑,饒是上城前親兵已經洗刷過一次,在城磚的縫隙處依舊能看到乾涸發黑的血漬,足以展現春天那場攻城破關之戰是何等的慘烈。

  「將軍,北邊黃羊原再往前五十里就能發現零散的游騎,這些蠻子春天方才經過一場大戰,前不久才棄了這黃羊關北撤,卻不曾退遠。」身旁的瘦高面黃的參謀是司職便是這些地理堪輿行軍後備的事,在戴著面甲的將軍旁鋪開一張輿地圖,「我南大營距黃羊關不過五十里,半數的斥候都已經撒了出去,蠻子有風吹高草的動靜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全都撒出去,黃羊原不是一望幾十里的一馬平川,就算是幾百的斥候進去也根本不濟事。」

  瘦高的參謀見將軍極不雅地趴在那張輿地圖上細看,便也趴伏下去,」將軍,皇上今年春在並圓城這一仗,雖說是兩敗俱傷的結果,可說到底還是蠻族的元氣更難恢復,朝廷現在各州揮揮手,隨便就能湊出二十萬人,可草原上所有部族的精銳騎兵在並圓城北一役中折損過半,怎麼看盤面上的勝負都在五五之間,為何皇上……」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將軍正透過面甲望著他的臉。

  大堯北方是世代逐水草而居的蠻族,中原人嘲笑他們,以蠻族稱呼這些以皮毛裹身庇體,牧牛羊維生,茹毛飲血的人。

  草原上沒有任何一座城,部族根據人口和勢力的大小劃分草場,所有的蠻族人都在自己的牛羊邊紮起帳篷生活。江州的最貧瘠土地都能播種兩季的稻米,而在北方即便是最南邊的黃羊原,開荒鋤地一年也不過能熟一季的穀子。

  遇上的不好的年成,草原上的貴族還能吃羔喝奶,窮苦的牧民和奴隸連野鼠和馬吃的燕麥都要拿來果腹,一個冬天就能凍死一個牧民賴以為生的所有牛羊,更不消說還沒一匹馬金貴的奴隸,這些走投無路的人就只能結隊南下,在餓死和死在堯人手下,許多蠻族人都選擇後者去搏那一線的生機。

  這些少則二三十人多不過幾百人的流寇,傳言南方的城鎮中遍處是滿地的黃金和輕薄的絲綢,還有皮肉比絲綢還要光滑的女人,一家普通商鋪里的金銀就能比得上大貴族的全部家財,這些無不刺激著這些眼睛餓得發綠人的神經,便都帶上牧馬的大棒,磨快了銹跡斑斑的鐵刀騎馬向南去。

  既然草原上的人不管他們的死活,他們便自己去求一條活路。

  然而這些滿懷著憧憬的草原人中的多半被大堯邊關的騎軍絞殺於關外,這些連弓箭都沒有幾張的流寇甚至不具備蠻族所長的弓馬,幾天才能第一次騎馬的奴隸們甚至不能在馬背上鬆開韁繩揮刀,手中的武器又無法破開大堯騎兵身上精良的甲胄,堯人甚至給馬披甲!這令許多還穿著葛布衣服的牧民艷羨之餘,紛紛不甘地死在南下的路上,他們的頭顱被割下帶回邊軍大營去換賞銀。

  剩下的人僥倖躲過了被大堯邊關騎軍戲稱為冬狩的絞殺來到堯境內,有城牆保護的城攻不進去,這些流寇只得洗劫孱弱不能自衛的村鎮,饒是如此,許多人的所得也已經遠遠超出預先的估計,若是能再躲過州軍和邊關軍隊的追剿,帶著所得的財富順利回到草原,那倖存下來的人帶回的絲帛金玉是足以讓所有貴族見到都眼紅的。

  當這些奴隸和牧民憑藉從南方帶回的財富站到與草原上貴族並肩的位置時,原本在大帳中享受著烤羊羔和馬奶酒的貴族們看到了這些人身上穿戴的絲綢和金銀,眼紅之餘,也動了南下劫掠的念頭。

  邊關騎軍所對敵的不再是那些飯都吃不飽的牧民和奴隸,穿著生牛皮鎧的蠻族騎兵將一隻只野蒿削製成的狼牙箭射向大堯騎兵沒有甲胄保護的咽喉,而後揮舞馬刀盯著箭雨呼嘯著朝陣型開始散亂的大堯騎軍衝殺,慣於絞殺牧民和奴隸的騎卒們從未見過真正的蠻族騎軍,比他們坐騎高出一頭的草原駿馬毫不費力的衝進陣中,馬背上蠻族騎兵的刀劃過一人又一人的咽喉。

  「戶部的預算,如果戰事糜爛到今年夏,那糧草和後備軍的開銷將會耗費國庫未來一整年的稅收。」平日里總是多一句話不如少一句話的將軍出人意料地回答了參謀的疑問,「而且今年江州竟然有春荒的苗頭,朝中所有的大臣都在擔心皇上竭澤而漁的北伐,即便和蠻族分出了高下勝負,蠻族勝了,朝廷所得也有限,若真要是敗了。」

  將軍斬釘截鐵地說出一個數字:「十年,十年內,北方的諸州都將任由蠻族騎兵往來,大堯冒不起這樣的奇險。」

  參謀也是悚然,江州春荒的消息他並非不知,只是這個歷來富庶到能以一州財力壓過大堯近半國賦稅的江州,在人們的固有印象中似乎永不可能會有飢荒的時候,在那條龍浦河的兩岸,怎樣的亂世都不會改變紅袖歌女的吳儂軟語,咿呀咿呀地在那座武杭城的上空悠悠飄蕩。

  讓那些草原上部落貴族下定決心結盟南下的不僅是大堯皇帝意欲北征之舉,大堯烈帝五年,草原上百年難遇的春寒凍死了幾乎整個部族整個部族的牛羊,沒有暖和帳篷的牧民和奴隸也凍死凍傷了相當數量,手底下有幾百戶人口的貴族再收不到來自牧民的供養,曾經高高在上的貴族也陷入了吃不飽飯的困境中,不得不效仿那些牧民和奴隸,將目光投向南方。

  首當其衝被攻破的就是黃羊關,這座城牆不高的關隘在兩萬名奴隸和牧民的攻城下堅守了五日,管內守備的七百六十九名士卒,包括一名校尉和兩名都尉,力戰而死,為趕到晉州的大軍爭取了喘息立足的時間。

  「這一戰,大堯死傷四萬有餘,連拱衛京城的御林軍和金吾衛都有不等的減員,蠻族的騎兵離皇上最近的時候還不及一箭的距離。」將軍從輿地圖上直起身來望向北方,「皇上北征的雄心壯志尚未消減,京城朝中的大臣們就都駭破膽……,」

  「將軍,將軍。」近旁的參謀壓低了嗓子后左顧右盼,見護衛的人都在數十步外的遠處,這才鬆一口氣,「將軍,屬下可聽說朝廷派給在外將軍身邊的死士不光司職護衛,若是有不軌的言論,是要記下來回去報給皇上的。」

  面甲下將軍似乎笑了:「你不是護衛我的死士,又哪裡會有人向大臣們告我的刁狀?你來當參謀前,朝廷怕是連你家祖宗八代幹什麼都查清楚了,不過你那個在伍和鏢局當鏢頭的爹讓你讀書,你怎麼又跑到軍伍來當參謀了?「

  瘦長黃瘦的參謀扒拉扒拉身上那件穿著鬆鬆垮垮的輕甲,又擼起袖子露出一條麻桿似的胳膊,「這細胳膊細腿要真去投軍,上了陣還不是給蠻子隨便砍殺,屬下讀過許多兵書,只是想著有朝一日能助咱們大堯在沙場上多一分勝算。」

  「今年冬,蠻族的騎兵必然還會出現在黃羊關的城牆下。」將軍望向遠處雪原上的幾個黑點,淡然道,「皇上的大軍已經退回京城休整,晉州野戰的騎軍僅剩不成氣候的兩千人,還不是一千名馬上牧民的敵手。」

  參謀憂心忡忡盤算著晉州剩下的軍力,」晉州東西南北四營,北大營已被北蠻子踏平,剩下三大營各營兵不足萬,箭支糧草藥物都不充裕,黃羊關城牆矮亦不堅,只能倚靠幾處大城城高固守,只是鄉野間村鎮百姓都要流離失所。」

  黃羊關內各處軍營有號角響起,是每日雷打不動的操演,參謀向城牆下望去,幾次呼吸的光陰,披鎧的兵卒手中拿著槍矛和刀劍成陣。

  他是個只會紙上談兵的讀書人,親身領軍殺敵是辦不成的,只能在將軍的馬後參謀,卻也希冀著有一日能上陣殺敵。

  丈夫許國,實為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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