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七十九 八百里分麾下炙
並圓城北城牆外,營門口兩邊設著柵欄和鹿角,成隊的人馬四處巡查,小心提防著草原人混進來的細作,在營寨內是連綿不絕的軍帳,馬糞的味道和人的汗臭混在一起,暖烘烘地熏人。
這是晉州州軍北大營的營寨,應晉州將軍的令,原本距北方各處城關不過數十里路程的北大營輜重先行迅速拔營南撤,還能堅守的關隘邊城沒有等到期盼已久的州軍馳援,在數日到十數日不等的煎熬等待中紛紛陷落,據極少數逃出來的人說,蠻子沒有放過這些城關中任何一名老幼,更別提御守的士卒,草原人是以耳朵計算軍功的.……
初入行伍的士卒都被這幾個潰兵言語驚駭,當晚便有三十幾人臨陣脫逃被巡夜的校尉發現,論罪是當斬的,只是正是要打仗的時候,連城中的死囚和重刑犯都被提出來編成隊伍,這都是年紀輕輕的三十幾人也被逮到看守嚴密的犯人行營去,等著做敢死的隊伍。
「既然入了軍營,那還煩請諸位聽從晉州將軍的調遣!」人聲嘈雜的軍帳內,身材魁梧校尉的聲音很快被湮滅了,身旁寥寥無幾的人還有興緻回看他一眼,好歹手下也有千把號人的校尉臉漲得通紅,卻也不願意發作,只是重重冷哼一聲,帶著伍和鏢局的幾人在軍帳一處靠前的地方。
座位相鄰的有人眼尖,見是伍和鏢局鏢師打扮的裝束,便都紛紛上來各報師門,兩個老鏢師也都一一見禮,像是極熟稔的。
「魏小兄弟,不是老朽說,咱們伍和鏢局在江州,不論黑道白道,人人都樂意給咱們三分薄面。」兩名老鏢師其中一人再和最後一人見過禮后,轉頭與魏長磐笑著解釋,「做鏢局這行當,講究的就是個朋友多,人脈廣,這些多是和鏢局有交情江湖門派的下一代年輕人,也被師門長輩派來這行營中歷練。」
另一名老鏢師是和魏長磐之前押過一鏢的,打得一手好彈子,卻是個心直口快的脾性,「不外乎都是想藉此機會讓自家門派和晉州將軍混個臉熟,誰不知道而今新上任的晉州將軍也曾是個江湖武夫,後來走武科舉路子,在殿前演武時得了狀元,才算是進了軍界。」
「不過也邪乎。」另一名老鏢師補充道,「被壓在兵曹參軍的位子上有年頭了,這兩年竟平步青雲,一鼓作氣坐上咱們晉州的將軍,治軍也不俗,前不久才將蠻子全數趕出關外,可惜蠻子南下,又給奪了回去。」
今春病原城北的戰事堯軍死傷是大堯立國后前所未有的慘重,加之又是皇帝御駕親征的一役,事先還經過兵部的反覆推演,理應是十拿九穩的勝局,而今敗了,也須得有人來承擔這個罪責。
心心念念北征的無疑是大堯龍椅上的那位,不過憤怒的言官們不論如何也不能對皇帝陛下怎樣,於是乎他們便將矛頭對準了年老的晉州將軍,不知這些久居京城的言官從何處獲悉,年老的晉州將軍在蠻子大軍南下已有先兆的時候,竟未能第一時間向兵部快馬傳遞消息,更未能親身坐鎮軍營中指揮,這無疑讓這些言官有如見血的蒼蠅一般興奮起來。
一封封奏章上的措辭都極激烈,字裡行間都將這位鎮守大堯北疆一州之地數十載的老將軍,貶損為通敵叛國的蛀蟲,欲殺之而後快。
並未能遂這些言官的願,在廟堂上的爭辯上升到最高點的時候,這位晉州老將軍卒於並圓城家中病榻的消息傳到京城來,言官們在短暫的沉默后發出陣陣冷笑,這罪人想以一死洗清身上的罪名,妄想!不說開棺戮屍,就算是皇上仁德,不追究你生前的罪過,那死後一個惡謚,那是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百年後論起謚號也要為人所恥笑。
最後大堯禮部議定下來,以武慜為謚號,於國逢難之際毫無作為使民折傷,便是在惡謚中也是靠前的。
還是兵部尚書呈上來,晉州這位老將軍兩年間便遞上來告老幻想的摺子,聲稱病體羸弱,實在不堪指揮兵馬抵禦蠻人南進,只是兵部尚書出於對晉州守備穩定的考量,在皇帝面前陳說了利弊,後者下了決斷,這位已經苦守數十載的老將還需再等三年,等北征的大軍整備完善後,再辭轅告老。
沒人敢去指摘皇帝的過錯,即便是一向以敢於進言著稱的言官們,也不願在皇帝北征敗還再多嘴,那無異於為自己的為官生涯自尋死路。
念在這位老將軍守備晉州半生從未出過什麼大的差池,禮部在斟酌過後第二次呈上來的謚號按謚法不過是個四平八穩的中謚,和美謚還有好些距離,卻能是令言官們閉嘴,廟堂上的武館們也堪堪滿意的折中結局。
晉州將軍的位子空出來,卻是個燙手的山芋,朝野中明眼的將軍們都清楚,蠻子這次的掠取遠未達到預期的結果,下一次的南侵勢必就在不遠的將來,言官們背後捅刀子的行徑他們都親眼目睹過不止一次,誰也不想在外領兵苦戰的時候還被這些最是喜歡無事生非的言官構陷。
一位新晉的將軍被下詔接任晉州將軍,以品級論,是直升了一品半,可從京官變成鎮守一方的將軍,其中禍福,著實難料。
大多數人的所想在今冬得到驗證,大堯烈帝五年冬,蠻人南下,意在以晉州為跳板,攻佔更遼闊的土地和人口。
「不過將軍棄北方邊關守軍於不顧的所為,著實有些寒了人心。」身旁有人壓低了聲音道,「不然就憑那些掌門師長的本意,就是舉全門好手親至也不為過,不至於像現在這般只派些狂妄的年輕人來歷練。」
寬闊的軍帳內坐著足有近百人,嘈雜得像是菜市口,幾個持重的老人都是皺眉,年輕人們互相吹噓的自己的功夫本事,更有甚者竟是清出一片地面來比起兵刃……
晉州尚武,更兼風氣豪爽,更沒多少武人真正將軍伍里的規矩當回事,許多年輕的武人都將只當做了一次
魏長磐安坐在那裡,吵吵嚷嚷的同齡人讓他也有些興奮,卻強壓著自己不去左顧右盼,安安靜靜坐在兩個老鏢師中間。
「將軍,那三人就是我父親鏢局派來的代表。」年輕瘦高的參謀掀起軍帳的一角,指著魏長磐道,「父親回家時也跟我提起過這個他看中的年輕人,現在看來不說武道境界如何,就心性論,卻是超出同齡人許多。」
「子文,你父親知道你到我賬下做參謀的事,是如何說的?」
張子文忸怩答道,」先是挨了幾馬鞭,後來拉著屬下去並圓城裡一處酒樓吃了頓好酒,到後來大醉了,又說要帶屬下去嘗嘗女人的滋味……」
「如此看來,是嘗過了?」那日城上重鎧的將軍換上了淡青的寬袍博帶,倒像是個懶散的讀書人,就連身邊的參謀也比他更像個正四品的武官,饒有興緻地邊望向軍帳內邊問身邊的參謀,「確實有些意思.……」
「哪有什麼意思,那些女人上來便要扒掉屬下身上的甲,怎麼說都不頂用,最後還是拔刀才嚇退了她們。」張子文苦笑道,「哪裡有什麼意思。」
「我說的是那個孩子的兵刃,才多大的年紀就能駕馭這樣殺人的兇器.……」晉州將軍宋之問微眯起眼,疑惑說道,「這柄刀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可是在哪裡呢……」
張子文看了看時辰,小聲提醒還在沉思的宋之問,「將軍,是時候去跟這些江湖人說話了,雖說不過是些狂妄的小子,但畢竟代表差不多整個晉州的江湖門派的臉面,咱們太過怠慢也是不妥。」
「這些門主啊幫主啊掌門啊既然沒有真心誠意相助的意思,那我何必又去跟這些年輕人說些沒人會聽的話。」宋之問抬手將軍帳的一角放下,其內的喧囂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他也沒有絲毫出面制止的意思,「戰場會篩掉他們當中適應不下去的人。」
「將軍你說的是.……」
「斥候的回報,並圓城以北三十里還有五千餘百姓,數百殘軍護著五千百姓在無險可守的情形下堅持已有三日之久。」青袍博帶的將軍冷聲道,「一千五百名騎軍和這些江湖武夫明日就出發,救百姓入城。」
張子文惶然,並圓城以北無雄城,是蠻子一馬平川縱橫馳騁的絕好所在,數百殘軍能守如此之久,蠻子的用心,他尚且一目了然,難道將軍就看不出?將軍沒有再多說的意思,雖然張子文知道這一紙的軍令將會葬送到晉州州軍幾乎是最後的騎軍野戰家底。
他帶著印了將軍大印的文書走出營帳的時候,望向營寨內,伙夫正給軍士們分發著炙烤的牛肉,沒有死戰惡戰,這樣好的肉食在將軍的碗中也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