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五 將軍令
「在萬軍中取敵將首級是誇大其詞的說法,但薩爾哈部蠻人主君由誰親手刃,這已是不爭的事實。」儒雅的將軍脫下了身上的外袍擦了把汗,「八百里加急的快馬已經在路上,用不了多少時候,大堯滿朝文武都會知道有個晉州伍和鏢局的小鏢師殺了個蠻人的主君。」
「將軍,我也不知道那就是蠻子的主君,只是見那人要跑,便拿刀去擲他,未曾想還真有出其不意的效用。」同是滿頭大汗的魏長磐顧不得軍伍中上下級的禮節體面,手上動作依舊不停,「不過是運氣好些罷了。」
「你也莫要太過自謙,運氣再好的人,有幾個能殺了蠻人的主君?」
將軍大帳門前守衛的親兵被帳內傳出的香味勾引,偶的微微側過腦袋往帳篷內瞥一眼,窺見堂堂大堯正四品武官,年輕的晉州將軍,手握一州兵馬權柄的封疆大吏,正在和一個江湖門派中的無名小卒一齊拿著鍋鏟在一口二人合抱都不攏的大鐵鍋前忙碌些什麼,香味也漸濃烈。
「成了。」將軍從一旁拿起銅大勺和銀碗,從鍋中舀起一勺乳白色的湯水倒進碗里遞給魏長磐,「趁熱,快喝了暖身子。」
奶腥和酥油的味道沖著魏長磐的腦袋,這種用茶末牛羊奶和酥油熬煮的東西是草原從窮苦牧民到貴族都喝的東西,不過用料大有不同而已。近些年草原上貴族的商隊也開始用皮毛向大堯的茶商購置大批的上等茶葉,這種昂貴的飲料讓草原上的貴族們有了區別於貧苦牧民的優渥。
但能夠這樣大手筆的貴族畢竟是極少數,廉價的碎茶末仍是草原人最多的選擇,尤其是身為一部主君的頓冒,警惕地覺察到這種奢靡的風氣已經逐漸在蠻人內部蔓延開來,這是一種危險的趨向,
虎狼安逸久了就會淪落為綿羊任人宰割,頓冒不能縱容自己的部族在他手上墮落,故而他向貴族們下了死令,一旦有人敢於向堯人購置大量享樂的物事,那個貴族就會被淪落為最下等的奴隸。
至於堯人從草原上貿易的,無非是牲畜和皮毛,逐水草而居蠻人的飲食都太過粗劣至於又不通烹調之道,不合堯人的口味。
但一位將軍的好意不是魏長磐所能回絕的,更何況又是個瞧著相當隨和散漫的中年男人,那股子味道簡直像以前鎮子里終日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閑漢們。
他所想的將軍們,不都該是不苟言笑生得又魁梧肅穆,讓人遠遠觀望便心生敬畏,揮手便能指揮萬千人馬的大人物,教人不敢親近?怎會是這般……
整碗奶茶都被他灌下肚,先前燉煮時沒有放什麼去腥的東西,魏長磐捏著鼻子也沒嘗出什麼味道,只是才緩過一口氣,便又愁苦著臉發現面前的茶碗又已經被斟得滿滿當當。
「蠻人的奶茶,喝多了就習慣了,這裡血氣太重,飲清茶茶香半分不能覺到,未免有些糟蹋茶葉。」宋之問雙手捧著茶碗蹲坐在地面上,小口小口喝著奶茶,「這樣的東西大半蠻人冬天能隔三差五喝上一碗已是萬幸的事,普通牧民也買不起多少的碎茶末。」
魏長磐面色微紅,覺著有些慚愧,不過僅著裡衣和件灰鼠皮子夾襖的宋之問又笑道:「沒事,第一次喝這東西能強忍著不吐出來咽下去的,你也是不多的幾個。」
「蠻人的大軍最快還剩不滿十日,就會兵臨並圓城下,這些日子四大營的州郡小部都已分入晉州諸郡郡城和縣城駐守,大部三日內都會退入並圓城中。」宋之問眯起眼,用銀碗傳過來的那點熱來暖手,「和蠻人的騎軍野戰絕不是明智之舉,兵馬大部退守城內,是不得已為之,卻也是最好的選擇。」
「是不是不明白為什麼本將要和你說這些?」宋之問眯縫著眼,觀望鐵鍋下還在垂死掙扎的炭火,「因為你立了這樣大的軍功,當個都尉都不是過分的事,朝廷若是有意拿你當做典範,說不準本朝有史以來自年輕校尉的頭銜就得換由姓魏的噹噹。」
受寵若驚的魏長磐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宋之問卻又淡漠地說道:「不過不論朝廷給你怎樣大官職功勛,只要你還是本將手下的武官,就絕了想要領兵上戰場的念頭,一念之差事關多少人的生死,不是你能做好的。」
「將軍,上了陣能活著下來沒缺胳膊少腿的,我就很知足了。」魏長磐也學著宋之問的樣,捧著盛了滾燙奶茶的銀碗蹲在旁邊,「習武還沒習明白,就又要學著帶兵,貪多嚼不爛,是忌諱的事。」
「能明白這其中的道理,那是再好不過,只是也不是全然就令你在營中當個好空架子好看。」
軍帳中央安置的是一桌偌大的沙盤,晉州和周邊細緻入微的地勢盡顯在這一丈方圓的桌面上,還有探得蠻人軍力的部屬以及各城各關內守備的兵力位置,都用削制的小木人小木馬安放在各處,先前一直在軍帳一角默不作聲的參謀們拿斥候送回來,許多還帶了血的軍情急書,挪動沙盤上木人木馬的位置。
「騎軍野戰雖然遠非大堯能及,但攻城向來不是蠻人的長項,草原蠻人破關而入,史冊所載也有相當次數,可若是大規模的攻城掠地,唯有在蠻人最強盛的年頭才能見,往往也是適逢改朝換代的時候軍力孱弱,是趁火打劫之舉。」
「頓冒是草原上百年乃至千年一出的人物,台岌格部在他繼任主君后十年就躋身為草原上勢力最大的部族,近些年若非草原年年都是災荒的年份,憑藉頓冒部族的勢力,未嘗沒有一統草原的可能。」
「雖說頓冒一部現在是草原上最大的勢力,但其餘幾個大部族也不是他能隨口吞下的,故而草原諸部結盟南下,是不得已而為之,畢竟大堯一州的疆域,就算任由他一部的人馬吃下,小心也要撐破肚皮。」
幾個忙碌的參謀見到將軍在給一個無名小卒解說眼下雙方的格局,都露出些詫異莫名的神色,如果說一同熬煮奶茶算是將軍作出親近手下人刻意為之,那這般耗費精力跟個瞧著歲數還不多大的年輕人說事,這葫蘆里賣的又是什麼葯?
將軍自有將軍的考量,宋之問接任晉州將軍后這些參謀對他獨闢蹊徑的言行從已經從起初的不思其解,到現在有些習以為常,這些參謀隔三差五就能見著宋將軍又搗鼓出些新玩意兒,親自動手弄蠻人的吃食,又自己拿刀削了那幾個難看木人,現如今又開始隨便拉個屬下的人來嘮嗑?
這些參謀中有一人是毫無意外的,張子文清楚將軍與魏長磐細說這些的原因,畢竟緊接著要他做的事,不說清楚是不行的。
「但這次蠻人的南下和以往那些只為擄掠糧食和人口的蠢材不同,北方的草原已經養不活蠻人的人口。」宋之問舉起手來打了個比方,「這片草原只能養活六百萬的人口,但草原上數十載的休養生息,已經有了七百萬的人口,貴族還在吃羔喝酒,奴隸和牧民卻都要餓死。」
「所以就要打仗,七百萬人,死掉兩百萬人。「宋之問猛地收回伸出來的兩根指頭,」剩下的人才是草原能夠養活的。」
兩根指頭,兩百萬人,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一樣,輕輕一吹,說沒就沒了。
「我軍的斥候死傷近百人的數量,才抵近蠻人的營寨,見到用油布蓋著的高大器械,周圍守備森嚴,是用來攻城的東西。」他從沙盤上取下兩個與眾不同的木製玩意,「他們不知從何處知曉了這樣的技術,又得到了能工巧匠的助力,雖然頓冒有意隱藏,但依舊被我們發現了蛛絲馬跡,進而能揪出這些東西的存在。」
「不論蠻人有多少這樣的器械又有多大的威力,這始終對晉州所有的城池都是種要命的威脅。」
宋之問說了許久許多,最後疲憊地撐在沙盤的邊緣,「晉州各處城池的守備,不足以應對這樣的威脅,稍有不慎城破,按照蠻人行軍的慣例,破城以後除去高於車輪的孩子,是要屠城的。」
屠城,晉州現在最小的縣城裡都擠著上萬的百姓.……
「將軍需要我做什麼。」魏長磐抬起頭直視著宋之問的眼睛,看著那雙漆黑如墨的眸子,還帶著些許少年人圓潤的面頰,宋之問開始捫心自問,不過還是個孩子,就要上到兩族的戰場上……
終究還是逃不過啊。
「晉州精銳的斥候和輕騎只留下了些種子,再投入戰事下去,只怕沒有三年五載都難成建制。」他向魏長磐行了極大的禮節,「晉州的江湖武夫們將會甄選出五十人來,你要帶著這五十人,竭盡所能去毀壞那些攻城的器械。」
宋之問沒有說的是,這樣的兵行險著,所去者多是九死一生。
終究還是逃不過要把不該上戰場的人帶上戰場的命。
「好。」魏長磐點點頭,沒有絲毫的遲疑,「我去。」
事已至此,容不得他龜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