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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九十四 殘陽何意照空城

  晉州西北,玉山關。

  這是草原人最晚攻陷的幾座關隘之一,玉山關校尉麾下二千兵馬皆是晉州州軍善戰老卒,加之城關險要易守難攻,囤積糧草箭矢等軍備亦是充裕,玉山關校尉更是晉州邊關諸校尉中數一數二的將才,不然怎說他也難憑一孤立無援城關堅守月余。

  然而在晉州州軍全數龜縮入州境內各處城牆內固守的情形下,縱使玉山關校尉將城關內一兵一卒的配置都幾近圓滿,可蠻人大軍壓境,遠非他玉山關校尉一根獨木所能支撐,城關被破也是所有人意料之中的事。

  蠻人並未在玉山關內留下駐軍,城關內二千守軍在破關之日只餘下重傷的數十人,在城關內一處高台上與百餘百姓一道點火自焚,關內其餘百姓悉數為披甲者奴,在搜刮盡了關內全部給養后一把火將關內屋舍燒得乾乾淨淨。

  按草原人以往南侵的路數,往往是破關入境后便不去理會其餘關隘,而今卻幾乎將晉州北全部城關通通清掃一遍,難不成蠻人軍力現在已經擴充到如此田地,不必在乎攻城時至少倍於守軍的死傷?

  晉州的武夫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其中的關節,但玉山關被破已是不爭的事實,大片崩塌的城牆和其上煙熏火燒的痕迹,還有遍地折斷的箭矢兵刃和累累骸骨無不在昭示那月余苦戰的慘烈,掃清了所有可用之物的蠻人並未掩埋哪怕是自家兵卒的屍骸,任由其在曝屍於城關上下。

  攻城手段有限的蠻人以往多是在鄉野劫掠,鮮少有攻城之舉,便是破關南下也多挑揀些守備薄弱的差遣小股人馬冒充商販,若是騙不開關門,就只得靠著人命一條條堆上城頭。反正蟻附登成的都是各貴族帳下的奴隸,奴隸的命在貴族眼中還比不得牛羊的所值,死便死了。

  可那大片塌毀的城牆無論如何也不像是人力所能破壞的,果然還有些攻城的器械早便被用在破關上,只是不知又有幾何。

  眼下是極寒的節氣,不知什麼時日玉山關被破,那些分不清是堯人還是蠻人的肉身還未徹底腐壞,只是乾癟下去,但走稍近些那味道已是令人作嘔,覺察到有人迫近,原本還在屍骸上啄食腐肉的梟鳥便都齊齊飛上天,震天蔽日如烏雲,幾匹老瘦的狼靠著這些屍骸也滋養得膘肥體壯,見了人來卻也不著急逃走,站在遠處冷冷地望著這些不速之客。

  魏長磐盡他所能避開那些骸骨,卻陷入一隻腳才避開那人胸膛另一隻便有踩斷了一隻手的窘境中,最後也不得不隨意而行。

  他們來時取的是偏僻小道,未曾走已被蠻人封鎖的大道,在附近高處遠眺過一眼玉山關那時正是蠻人晝夜攻城不休,幾次三番登上玉山關城牆都被守軍趕下去,那時……似乎還沒有攻城的器械。

  就在他們趕向那無名山谷的同時,恰好與運攻城器械的蠻人擦肩而過,魏長磐不由遊戲慶幸未曾與那運送器械的蠻人隊伍狹路相逢。

  晉州的武夫們在茫茫雪原上行了數日後才知曉那年輕蠻人摩赤哈所說,前路也不好走的意思,雖說天氣放晴不再落雪,每日路程也能多行幾十里,然而走了這許多的路程,除去餓到肚皮貼脊梁骨的野狼來找過兩次麻煩,除此之外竟是沒見過兩次活物。

  早先還存了射些野羊野鹿來充當口糧的這一行人不得不開始精打細算每日的糧食,這一旬日子裡飢一頓飽一頓,每人都是面黃肌瘦的樣子,到這玉山關兩天就便已經斷糧,若非路上從幾匹狼口中奪下半隻黃羊來充作一頓,不然他們未必能走到玉山關。

  還有草原駿馬,雖說騎戰衝鋒時氣勢雄壯遠勝堯馬,卻走不了這樣遠的路程,加之晉州遊俠兒們多不知曉這些難駕馭駿馬的脾性,帶著的燕麥草料喂起來沒有一日能飽腹的,一夜竟逃了六匹馬,出發時算好一人雙馬的充裕局面當即捉襟見肘,七人九馬,就算是半道上瘸了一匹也捨不得殺了吃肉,從口糧中擠出些燕麥來好生伺候著,巴望這位馬爺明天就能重新健步如飛。

  然而事與願違,到了這玉山關馬腿依舊只能在半空吊著,魏長磐望著那匹跛腳馬一聲長嘆,和身邊的名為柳子義的遊俠兒苦笑著說:「要是在這玉山關內也尋不見糧食,不如就把這馬殺了罷。」

  「早該如此。」後者深以為然,「看著遍地連件完整甲胄和刀槍都被蠻人撿了去,想必關內糧食多半也不會有。」

  有人拿著鼻子拿截斷箭戳弄地上的屍首,而後對魏長磐說道,「死的最近的怕是也不止一旬日子,久的已經差不多爛得只剩下骨頭,也看不出什麼。」

  一行人步入玉山關內,關門似乎是被一股沛莫能御的大力反覆撞擊后倒下,順帶還壓死了數名門后頂著的堯軍士卒,松木裹銅皮的木門滿是刀劍的痕迹縱橫,被拆走了半扇,約莫被蠻人的軍士充作烤火的乾柴。

  玉山關雖說是座邊境城關,百姓守軍相加亦有五千之數,此時的關內卻是空空如也,一抹殘陽照在黃羊關殘損的城頭上,照在這座空城之中。

  穿行在玉山關內的街巷中,晉州的遊俠兒們大著嗓門用大堯官話喊著還有沒有活人的言語,同時警惕身旁是否會有突然竄出的野獸。

  倏地魏長磐似是在前面的屋舍中聽到些什麼動靜,一行人忙趕過去,在那座大概曾是玉山關校尉府邸宅院的殘垣斷壁內找尋到一間勉強還能遮蔽風雪的屋,發出動靜的正是那間屋。

  蠻人在玉山關內放的火沒有將這間校尉宅邸的偏房焚毀,魏長磐戒備地拔出刀,誰也不知道那搖搖欲墜的木門后究竟有些什麼,帶著這許多人歷經這麼多艱難險阻只為求一條活路出來,容不得他不處處謹小慎微。

  屋內的動靜消失了,但仔細去聽,仍能察覺到屋內傳來細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將自己的姿勢調整到最合適發力的位置,魏長磐以手勢和在門另一側的遊俠兒示意,心中默念三下后,破門而入。

  本就是搖搖欲墜的木門承受不了三層樓武夫驟然的發力,哀嚀著倒下去,魏長磐緊隨第一人的步伐閃身進去。

  門倒下時掀起了極大的煙塵,過了半晌後魏長磐才看清了屋內的陳設,原本他以為自己經過這兩年的歷練已有了足夠的膽魄,但屋內的情形仍讓他不寒而慄。

  白骨,堆疊成山的屍骸,屋內的惡臭比起外頭還要濃烈百倍,然而這這樣的屋內竟然還住著活人,真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衣衫凌亂的男人被披面的灰白長發和鬍鬚遮掩了面容,,手中揮舞著一根粗大的棒骨,不知是人腿還是人胳膊上的骨頭,聲音嘶啞恐懼,卻沒有起身逃竄,魏長磐這才注意到他的大腿已然齊根斷了,另一條胳膊也軟綿綿盪在身邊。

  「滾開,死蠻子!賤種!他娘的快出去啊!」這個男人的嘶吼聲逐漸低下去,到最後他扔開了棒骨,趴伏在地上口齒不清地討饒。

  「蠻人已經走了,玉山關現在是一座空城,你是城中我們找見唯一還活著的人。」魏長磐上前兩步踢開一旁的骨頭,掏出皮囊往男人的嘴裡餵了一點水,「蠻人是多久前走的?」

  這個男人猛地抬起頭,原本是眼珠子在的地方是兩個烏黑的血洞,魏長磐被嚇得後退幾步。

  顯然遭受了非人折磨的男人渾身慘不忍睹,能活動的只剩下一條胳膊,沒人知道這個目盲又殘疾了的男人是怎麼活到今天的,蠻人走時城內的糧食被搜刮一空,水井也用石堵上。

  所有人再度望向屋內那些隱約可見咬痕的白骨,心中不由生出惡寒,清楚了這個男人是何以活到今天的。

  魏長磐看到了他們沒看到的東西,男人襤褸的衣衫若是完好無損,必然是件極光鮮的衣裳,上頭還有未曾被污漬徹底掩蓋的刺繡補子,勉強能看出,是彪的圖案。

  大堯邊關校尉官居從六品,官服上便是紅底的彪補子,玉山關只有一位校尉。

  「這些日子,辛苦校尉大人了。」沒有理會這個男人身上散發的惡臭,魏長磐湊近了些,向他行了下拜的大禮。

  目盲殘疾的男人呆住了,顫聲發問,「你們.……你們是……大堯的軍人?」

  「是。」

  「你們來遲了啊!來遲了啊!所有的人都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本是意氣風發的晉州玉山關校尉嚎啕著,空洞的眼眶中卻流不出淚,「我帶著他們守到了最後一刻!你們的人呢!你們的人呢!沒有來!一個也沒有!」

  沒有人能夠對他的話做出回答,男人的哭嚎在整個玉山關內回蕩,不絕如縷。

  晉州的遊俠兒們默默聽著這個為大堯鞠躬盡瘁的邊關校尉的嚎啕,而後,毫無防備的,這個靠著蠻人丟在他身邊的屍體活到今天的男人一頭撞死在一旁的牆壁上。

  記得為我們報仇。

  這是玉山關校尉生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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