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六 武道與師恩
男人聽著魏長磐大吼出來極為冒犯的言語,同時也並未放下手中修補廬頂茅草的活計,只是說話腔調漸漸冷了下來,「說話注意些,年輕人,我摯友雖說並未直接死於你手,可畢竟與你也脫不了干係,這般言語,你就不怕死嗎?」
這不是泛泛的威脅,魏長磐能清晰感受到男人身上霎時凝聚的深邃殺機,就像是無害於人畜的羔羊倏地張開血盆大口擇人而噬。
平安鏢局三人還在百步開外,那驟然所散發的殺機,給武夫體魄帶來的不適感像是有座小山壓在他們的脊背上,直不起腰也喘不過氣。
這薛神醫,不僅有妙手回春之能,還是位境界不低的武夫,約莫還要比魏長磐高出一層樓去。
魏長磐中毒前承了晉州張家族長的氣機饋贈,約莫也就站在武道四層樓的半腰上而已,近幾日隨著中毒漸深,原本已暢通無阻的竅穴一處接著一處地阻塞,他而今不過僅是堪堪才邁進四層樓的境界而已,稍有不慎就會重跌回三層樓去。
於並圓城門口一夫當關機緣巧合下得以破境登樓,若是此番再跌回三層樓去,他哪裡還有光陰還運氣去等下一次機緣?方才被怒氣沖昏了頭腦的時候他未嘗想過這節,他方才質問的人不僅是能救他的神醫,是割鹿台殺手喜子的摯友,更是與割鹿台有交際的人物。
這樣一位身份複雜的人物,在這節骨眼上惹得他暴起殺人,魏長磐此刻這般孱弱的境況,自然談不上什麼戰力。平安鏢局的三名鏢師更都是三層樓以下的武夫,在這深藏不露的薛神醫面前就算是合力上去也未必能走過一合。
他暗暗警醒起來,出於對這位譽滿徽州神醫的尊敬他並未帶長刀,不過有柄匕首尚未解下還藏在懷中,他視線暗暗掃過近旁四周的地面,唯有柄生鏽的鐮刀被埋沒在茅草堆下,他打消了去取這柄鐮刀的念頭,這種村中鐵匠隨意鍛造的鐵器鏽蝕過後連熟肉都未必能割開,莫說趁手,連兵刃都算不上。
「功過不能相抵,是諸子百家中法家最在意的規矩,在那些人眼中人就得束縛在條條框框的方圓內。」男人又接著說道。「不過人活一世,就被這些方圓條框束縛一生,未免也太可悲了些,至於規矩,還不是由位高者一言以定。」
」你所在意的那些生死於你而言確是大事,可對喜子而言不過是接了割鹿台的令後去殺素昧平生的人,既然素昧平生,有何悲喜可惜好說?那些廟堂儒士兼濟天下的抱負.……於我而言並沒有一株草藥分量更重。」男人收斂了身上殺機后道,「救你一命也未嘗不可,只是你得拿出能讓我動心的東西來換,世所罕見的奇珍藥材,天下一流的武道秘籍,削鐵如泥的神兵,這些都是身外物,換你的武道境界和性命,不會是賠本的買賣。」
魏長磐沒想到這薛神醫轉瞬間便又成了精明市儈的生意人模樣,一時間半張口說不出話來,半晌才理清思緒問道,「行醫懸壺濟世難道不是.……」
「曾經我也懷揣著這樣的念頭,多救一人是一人,可今日累得筋疲力竭診治完了所有的病人,第二天還會有更多的人來尋醫問葯。」男人擼起自己襖子的袖管將茅草抱起來放到廬下,「那時我耽於名聲,也只得日夜與這些人糾纏,直到積勞成疾一場大病。」
「醫者難自醫,在榻上纏綿了幾日也不見好,那些來求醫的人卻急了,說是什麼千里迢迢來此,還請您先把病瞧了言語,更有甚者直接喊了家中護院闖進屋裡來把刀架在脖子上問我要歇還是要醫病。」他將成捆的茅草重重丟擲於地面后自嘲道,「那時我武道境界還不似今日這般足以自保,又在病中,交手幾合竟被這群鼠輩擒住。」
被人拿刀架在脖子上去給人醫病,行醫行到這份上他也自認是窩囊至極,更何況命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豪商還曾受過他的恩惠,貪食魚生落下的腹痛毛病遍尋了多少名醫都無從下手,輾轉到他醫館內,一副葯下去解手解出來都是帶血的蟲,又調養了一旬多日子便好了,敲鑼打鼓送來妙手回春的金字匾額和謝禮來時還堆著笑臉勸他收受這應得的酬勞。
然而當初對他千恩萬謝的人卻因為自己所寵愛的重病艷姬命人將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薛兄弟,你這兒像是有麻煩啊?」有個扛著草把的漢子在他的醫館外探頭探腦,見了被刀架在脖子上替那重病艷姬號脈的他,笑問道,「有沒有什麼須得喜子幫襯的地方,言語一聲,都替你辦妥了。」
他環顧四周那些也未曾阻止那豪商令手下逞凶的求醫者們,失望至極的同時對醫官門口正被那些護衛推搡的扛草把漢子說道,「好。」 ……
「冬日蟄伏快要凍死的蛇被路過的好心農人救將起來,放到懷裡讓它和暖,卻被這蛇咬在胸口。」男人終將所有茅草都堆到了那茅廬近旁而後轉身與魏長磐說道,「我雖不願就這麼將快要凍死的蛇棄之不顧,可也不願去當那被恩將仇報的農人,收受一點東西做救你一命的報償,難道便貴了?」
」我……明白了。」
「對嘍,那你看是用什麼東西來抵?」男人去搬一架木梯過來,魏長磐沒有搭手的餘力,只能就這麼在近旁看著,「喜子北上晉州前說過有關他要殺人的事,說那人有一柄不錯的刀,曾是晉州張家一族所藏的利器,刀給我,我給你醫病?」
拿師爺留給他的刀拱手相讓?
「不行。」魏長磐斷然回絕,「其餘我身上財物,予取予求。」
「金銀?」男人啞然失笑,指著身後半邊頂都光禿的茅廬向魏長磐說道,「若是我願意,不論是南下江州還是北上京城,多少金銀都有人心甘情願奉上來何至於為了圖個清凈在這間破茅廬過活?」
魏長磐原本已經去摸裡衣那暗口袋中所藏銀票的手頓了頓以後便又縮了回來,是啊,這樣的神醫不論到何處都是被人奉為上賓,區區幾百兩的銀票對他而言是個極大的數目,可對這隱居天暮山下的薛神醫而言,還真不放在眼裡。
張五留給魏長磐的那柄刀是這薛姓神醫唯一看得上眼的物事,畢竟是能讓喜子也不得不留心提防的好刀,想來也絕不會是什麼不堪的東西。只是魏長磐竟不願讓與他,不免讓男人心中期盼打了個折扣。
不過張五其人既然能在江州開宗立派並於那般年紀躋身武道六層樓,想來起功夫也有相當可取之處.……既然這小子不想給那柄刀也罷,張五賴以成名的槍術他若是能學會了,說不準於他武道一途亦有裨益。
「什麼,不會?」聽了魏長磐的回答讓男人目瞪口呆,「你也是棲山縣張家嫡傳中的嫡傳,怎麼連張家槍術都不會?」
「師父師爺走時我在棲山縣尚還只是修習拳腳功夫而已,連這刀也是在漁鄞郡后才習得的。」
張五和錢二爺身死松峰山上,無疑打亂了原本他們給魏長磐定下的武道修行進程,於兵器上若沒有同為張家槍子弟的周敢當指點,那他此時與人就得空手對敵,拿拳頭去碰刀劍,難免要吃大虧。
「所以你現在還有什麼拿得出手的玩意兒?不會空著手就敢來天暮山求醫?」男人被他氣笑了,「喜子死了我雖說不會因此遷怒與你為他報仇,可天暮山的規矩你來之前就沒與告訴你這地方的人打聽清楚,來之前得準備些什麼物事?」
「把你的刀給我,或者眼睜睜看著你的武夫體魄一分分潰散,最終跌落到與常人無異的程度。」他不再去看在原地愣神的魏長磐,「我知道你與割鹿台和江州松峰山都有極大的仇怨,要親手了解這仇怨,你又如何能坐視武道境界一點一點緩慢跌落?」
男人說罷便踏木梯上了茅廬頂,將那些茅草重新鋪上去,他心中篤定魏長磐不用一盞茶的功夫就會心甘情願地交出那柄刀,什麼師父師爺的衣物對他而言意義非凡,能維持武道境界的誘惑與一柄錦上添花的好刀而言孰輕孰重,他不信魏長磐心中掂量不明白。
生意人的法子,談不下的事兒自己也不先開口,就在這兒不說話慢慢地磨,總能等到對方先熬不下去率先開口。這是從那豪商那兒學來的法子,不過喜子最後還是沒饒過這廝的性命,最終與他那艷姬一道成了喜子毒草田裡的養料。
一炷香,兩炷香,三炷香……
男人茅廬頂都快補完全了,還未等到魏長磐開口,卻也不如何著急。他知道對魏長磐要做的事而言武道境界武夫體魄都不可或缺,所以他一直在等,然而等到茅廬頂補完了,太陽都落山了,魏長磐還是沒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