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五十四 拔劍生死(上)
倘若有任何一名昔日煙雨樓子弟在場,目睹余文昭受辱境況都不會放任這天水閣閣主三子這般無禮,時至今日煙雨樓雖說敗落了,可到底也曾是與松峰山齊名的門派,代樓主之位的余文昭怎能受這般屈辱?
然而余文昭身邊並未有任何一名煙雨樓子弟護衛在側,近旁那些押運大車漢子俱都是天水閣人馬,這是極反常的事,縱使煙雨樓再如何破落了,煙雨樓代樓主身邊也不應當是眼下這般光景,只得倚仗外人相護。
不說余文昭身畔,便是在這河清郡,乃至宿州全境內煙雨樓子弟都不逾三十人,多還散布在各州郡內潛藏以躲避割鹿台松峰山眼線。
那餘下那些煙雨樓子弟究竟在何處? ……
「各人最後再檢查一遍弩機!三連發的弩機,每人至少要確保中一箭才能在五個瞬剎內將這些松峰山狗賊悄無聲息地殺了!」身上衣塗抹灰土又插了幾把枯草作偽裝的刀疤臉漢子壓低了嗓門對身旁同樣裝束的同伴吼道:「城裡弟兄們為了送出這情報已經者了兩條人命,咱們若是還拿不下這幾個松峰山狗賊,有何顏面去見小姐,就是死了又如何去見樓主的在天之靈?」
刀疤臉漢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后狠狠地摩擦,「如果情報沒錯,那最多再一炷香的光陰就來了,咱們等兩炷香,若是還沒等到就趕緊撤。」
在滮湖水都被染紅的那夜,他是為數不多從鬼魅般如影隨形的割鹿台殺手追殺下走脫的人,代價便是面上這一刀斜斜長疤和一道貫穿胸膛的劍傷,拚死逃出數十里后躲在一處偏僻據點將息了數月方才轉好,而後偷摸著出去打探消息,才知道煙雨樓子弟盡數成了喪家之犬。
這兒是槜李郡郡城外一處隱蔽小道,往來車馬行人素來稀疏,入口又總被人有意無意以大石攔阻,故而時常整日整日的不見人跡,路邊蒿草都長得齊肩高,卻是極易用於遮蔽身形。
即便是江州內資歷最老的大車車夫都未必能說出這條小道究竟能通到何處,刀疤臉漢子卻清楚,這條蜿蜒曲折秘密修建就為了避過江州許多有心人目光小道的盡頭,會是松峰山後山外。
槜李郡郡城內弟兄送出的情報,說是松峰山狗賊近日秘密在城內與江州州軍點子交割了一批物事,今兒個就要押回松峰山,五輛馬車,與押運弟子十人,車夫與在側的護衛皆是松峰山弟子,因而不必擔心會傷及無辜。
他最後一次檢查手中那構造精妙的機括弩機,匪夷所思的設計讓哪怕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都能在極短的幾個瞬剎內射出弦上的三支弩箭,雖說勁道不如大堯軍伍制式勁弩,可勝在操作簡便,哪怕是未曾受訓過的人在三十步外發箭只消數次便能十中四五。
松峰山弟子們的身上未曾披甲,光憑武夫體魄難以承下他們十五人發出的四十五支箭。
」來了。」他身旁趴伏在地面上諦聽的同伴面色嚴峻,「大是大車和馬匹,數目聽不出來,可動靜差不離應該是松峰山。」
無需刀疤臉漢子發號施令,這些煙雨樓子弟們便悉數將弩箭上弦,這三連弩為了安置機括捨棄了瞄準所用的望山,僅憑矢道上的刻痕來校準發弩,精準略顯不足,不過他們用長長蒿草遮蔽了身形,迫近至道旁僅五丈遠的所在埋伏,所有人都在這兒等候了整整一夜半天,就為了等待那些松峰山狗賊然後將自己弦上的弩釘入他們的血肉。
來了。
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屏住呼吸,刀疤臉漢子面上那道狹長粉嫩的刀疤不住抽搐著,不知是因為激動、憤恨亦或是恐懼。時隔三年之久,煙雨樓子弟終於要向那些道貌岸然的松峰山狗賊復仇。
他不知和他們一樣的還有多少煙雨樓子弟在江州,但他們毋庸置疑是最弱的一支,不然這些一架便能值百兩銀子的三連弩也不會交由他們使用以求萬無一失,更多的人開始從蟄伏潛藏的深林地穴中出來,將刀劍對準了還渾然不覺的松峰山弟子們背心。
刀疤臉漢子將視線轉向不遠處隱蔽在茂密松針內的人,若不是事先知道,他也不會對這棵看上去無論如何樹冠上也藏不下人的老鬆起疑心。
棲山縣張家,這個與煙雨樓休戚與共的門派在張五老爺子死後依舊選擇與他們站在了一處。松峰山於棲山縣株連的張家門徒不多,許多都是在張五躋身武道六層樓聲名鵲起后才入門,身後又多很有些背景,若是都按煙雨樓子弟那般力求趕盡殺絕,那江州官場上的反噬將是高旭絕不願看見的場面,在棲山縣張家被官府宣告為匪類並將張家宅院張家武館團團圍住后,僅有極少的人選擇反抗,而後被格殺當場。
更多的人在明晃晃的刀子下束手就擒,被那些大腹便便的棲山縣衙役用鎖鏈栓在一處后帶去衙門班房裡蹲了幾日就被他們顯貴的家人領了回去,這些江州官宦權貴子弟雖說喜好習武,卻不願為一個感情淡薄的棲山縣張家將己身性命都拋卻出去。
歸根結底,於這些人而言,棲山縣張家不過是個練武藝的地方,沒有再改換另一處便是了,情義或許有些,可分量絕不會重。
張家教咱們武藝,同時也借了咱們家族的勢,說穿了不過是樁你情我願的買賣而已,不過是賣家出了真材實料的貨,這才有了許些情義。
但仍有如劉大石這般的棲山縣張家門徒,雖明知不敵卻仍願逆勢而起,拔劍生死。
寥寥幾人拋卻頭顱潑灑熱血,難以挽狂瀾於既倒,更何況棲山縣張家根基遠不如煙雨樓深厚,又對松峰山與官府勾結的訊息一無所知,當日於張家宅院內走脫的人屈指可數,其中便包括了老松上的那位。
大車和騎馬的松峰山弟子們愈發近了,近到刀疤臉漢子能將他們面上的驕橫乖張看得一清二楚,他將無名指搭上了弩的扳機,因為他的無名指中指和拇指都被削掉了,這樣他便再無法握刀。這也是那些松峰山狗賊在搜尋出刀疤臉漢子藏身處后,作為留他一命的代價,可這些帶走他三根指頭回去時還衝他嬉笑的人又怎會想到,刀疤臉漢子又將向他們射出復仇的箭矢?
老松上的人還是未曾有絲毫動靜,不禁有些惶急的刀疤臉漢子見當頭一輛大車已從他面前駛過心中暗罵,那使弓的老爺子究竟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再不發箭,再想盡全功便……
他未曾想過,以箭術出眾著稱的一位昔日大堯邊軍校尉,又怎會不知曉何時才是出手的好時機。
隊伍中當先一騎是這些松峰山弟子的領頭人,更兼有松峰山外山執事的差事,距離體內生出武夫氣機也不過一線之差而已,是這一行人中身手最好的人,在縱馬疾馳中體魄也一直保持一觸即發的狀態。
自打出了槜李郡城后他心中警意驟增,這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未曾涉足武道者實難體會其中奧妙。
不過這松峰山外山執事雖說體魄始終緊繃,卻不相信在這江州還能有人敢向正是如日中天的宗門出手,且不說江州境內江湖勢力松峰山已登臨絕頂四顧無人,還有山主和官府那層不可說破的關係,有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劫松峰山的隊伍?
煙雨樓敢!
不遠處老松上泛起的一點鐵光讓這領頭的松峰山外山執事有些疑惑,這般偏僻的所在,何來鐵器,莫不是……
那個不可思議的念頭才從他腦中浮現,便望見眼前那一點鐵光已然距他咫尺之遙,這是一把極好鐵胎弓射出的極快的箭,一箭能洞穿三層熟牛皮甲,自然也能洞穿這松峰山外山執事的咽喉!
千鈞一髮之際這松峰山外山執事拔箭橫封於咽喉前擋下了那一箭,縱是如此手腕仍是被箭上帶得勁道震傷。
開這般的硬弓必然須得比尋常弓弩耗費更長的光陰,或許不會多長,但幾個瞬剎的功夫,對於武夫而言正是迫近貼身搏殺的好時機,更何況他騎乘的還是一匹好馬,那棵老松不過在數丈外,是縱馬一個衝刺就……
他低下頭望著自己胸膛的空洞喃喃道:「咄咄怪事……」
又是洞穿頭顱的一箭,這松峰山外山執事從馬背上仰天栽倒,他至死也未曾想到,為什麼那棵老松中埋伏的殺手能在這般短的光陰內連射出三支如此勁道的箭矢,莫非這棵並不算高大的老松內擁擠著三名弓手?
然而他卻不知曉,在兩年前武杭城內的法場上,有人用這樣的箭術居高臨下,壓制了足足半個百人隊。他闔眼前最後看到同伴們面對從小道兩側高草中射出的弩箭毫無防備,來不及拔箭格擋便紛紛中箭栽倒,而後被從兩側呼喝而出的人又在胸口補上一刀。